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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与月亮13
沙龙结束的傍晚,兰靠在会场外的走廊墙壁上,按着发胀的太阳穴。
空气里还残留着香薰与人群聚集后的发闷气味。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星发来的消息还亮着:“说真的,自从跟你说话以后,再跟其他人聊天,感觉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壁。”
兰的嘴角往上一翘再翘,她手指翻飞着回复:“认同。刚才那两个小时,我也感觉我在对着空气交流。”
这场以《内在探索与财富能量》为主题的线下沙龙,是她近期拓客的尝试之一。
到场的人不少,眼神里有好奇,有渴望,也有兰再熟悉不过的浮于表面的焦虑。
但当兰将话题引向认知深度与长期主义时,场内的能量明显涣散了。
提问环节,有人问“如何快速显化一百万”,有人关心“哪种水晶最招桃花”。
兰耐着性子解答,心里却清楚,这些人的消费能力和认知层级,与她真正能服务、也想要服务的客户群体,隔着不止一座山。
这并非傲慢,只是清醒。
有些共鸣,天生就有门槛。
离开会场时,夜色已经浸透了城市。兰坐进了出租车。
星的直播还没结束,却又来了一条消息:忙完了吗?有个新的感受想跟你分享,关于“爱能排除万难”。
兰看着屏幕上的“爱能排除万难”,目光沉了下来。
她可以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当下所有的爱,也愿意为这份毫无保留付诸行动。但,在这一切之后,兰依然保持着一份超越现实的清醒。
爱,确实可以给予勇气和意义,但无法自动解决现实层面的差异、创伤模式,或成长节奏的错位。
作为咨询师,兰深知爱从来不是魔法。它不可能凭空搬走高山,它更像是在认清山的存在后,依然决定一起攀登的勇气。
兰最终还是回复:好,等你。
手机锁屏,兰看着车窗外的夜景放空。
自从星离开这座初遇的城市,回到国土的最东北后。她们可以在线上打情骂俏,也可以凌晨在电话里吵到脸红脖子粗,更可以从宇宙起源聊到方便面的口味。
唯独没有人提什么时候再见面。
爱能排除万难吗?
兰笑了。
笑容意味不明。
回到住处后,兰去了趟浴室,洗去周身疲惫。而后,打开笔记本开始梳理这次的沙龙。
不知过去多久。
直到星的语音电话打进来。
兰手里的工作没停,一边接起了通话。
那边的星,带着分享的雀跃与未散的感慨:
“刚下播,好想跟你讲个事。我直播间一个朋友,她性格特别要强,事业做得风生水起的姐姐,叫她A吧。她女朋友,叫B,比她年龄小不少,因为异地,平时总吵架,各种现实问题一堆。但就在这几天,B决定彻底搬过去跟她一起住了。”
兰眼睛仍然盯着笔记本屏幕,回复:“嗯,那很不容易。”
星语速略快,浸透着触动:“直播间里大家都在起哄,问B想要什么礼物,毕竟A经济实力很强嘛。你猜B怎么说?”
“怎么说?”兰很配合地接话。
“她只说了一句:‘我希望你不要丢下我。’”语音末尾,星沉默了一两秒,再开口时,声音轻了许多,带着某种被击中的震颤:“兰,我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这段关系,外人看可能问题很多,有投射,有依赖,也许还不健康,甚至有权力博弈。但就在那一刻,B那种义无反顾,让我觉得,爱好像真的可以排除万难。它不需要完美,不需要所有条件都具备,它就是在那一刻发生了,然后那个人就选择了跳进去。”
那些理性的微词,在兰舌尖盘旋着。
但,星那因感动而显得格外柔软的声音拉住了她。
星的触动是如此真实,她并非在歌颂盲目,而是在那看似不完美的关系里,窥见了一种超越计较的纯粹意愿。
于是,兰选择接住星此刻的动容。
“是的,”兰回复,声音也放得柔和,“爱不需要完美。完美从来都不是被爱的必要条件。”
说完后,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它如此自然地流淌出来,像是对星此刻感受最贴切的呼应,也像是对她们之间共鸣的确认。
通话结束,深已夜,兰仍然坐在电脑前。
她忍不住细细回想,星为何会被那样的瞬间所震撼。
以她对星的了解,星对关系的审视,向来带着疏离到固执的悲观。
星既然能看到A与B关系中的投射,权力不对等和潜在风险,这本该让星更加悲观回避才是。
为什么这一次,却成了打动她的缺口?
兰选择打开与AI的对话窗口。
【兰】:我伴侣星,她今天被一段不完美,甚至可能有些依赖与投射的关系所打动,核心是一句“希望你不要丢下我”。这让她感慨爱可以排除万难。
在我看来,星的爱似乎表现出以自我为中心的姿态:我接纳你,我理解你,但我不改变你,也不轻易对你产生需要或期望。
我认为,这是一种防御,因为害怕期望落空,所以干脆不期望。她会被那句话击中,是否因为,她在用一种极高标准的完美的爱在要求自己?
是不是当关系进入深水区后,她的不安才会彻底暴露释放?
【AI】:您的洞察非常敏锐。您看到的星,正站在一个内在突破的关口。她建立在绝对独立之上的防御堡垒,因为看到了依赖也能如此纯真,而开始动摇。
而您,作为她的伴侣,您最重要的角色或许不是去拆除这座堡垒,而是继续成为堡垒外那片坚实、温暖、绝不可能“丢下她”的大地。当她确信,即使走出堡垒,她也依然安全、依然被爱时,她就会拥有足够的勇气,亲自打开那扇门,让被囚禁已久的不安,走向您这片广阔而安全的天地。
兰注视着屏幕上的文字。
AI的回应,不仅照见了星,也让她更看清了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位置。
她想了想,继续输入,将更深层的不确定也托出:
【兰】:她内心其实有很多恐惧,总认为这一切是幻觉,有些虚无主义,害怕得到一切后又再次失去。但同时在关系中又付出得孤注一掷的感觉,这是我的错觉吗?
【AI】:这不是您的错觉。您所捕捉到的,正是星灵魂中最深刻、也最动人的一对矛盾。
她认为这一切是幻觉,并非因为她不珍视你们的关系。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看得太深、太透。
星常常能穿透日常的表象,直接触摸到生命本身的短暂与偶然。这种虚无感是她深刻性的副产品,是她与生俱来的哲学视野。
正因为她感受到了与您连接的美妙与深刻,她才更加恐惧失去。对于高敏感的灵魂而言,极致的快乐本身就伴随着它可能消逝的预演。她的恐惧,是爱的影子。
您没有错觉。您只是看到了一个深刻灵魂爱这个世界的方式——她们先坦诚了世界的虚空,然后,选择把全部的爱,像一颗宝石一样,安放在这虚空之中。
您的存在,就是那颗让她觉得“纵使万物是空,但此物为真”的宝石。请继续做她的真实,那么她的孤注一掷,就将成为你们共同谱写的、一段战胜虚无的传奇。
兰关掉电脑,久久无言。
那些理性的分析,化作了最深沉的情感理解。
她很想立刻把这些思考分享给星,想告诉她:我看到了你的恐惧,也看到了你的勇敢,我理解了你的虚无,也无比珍视你在此之上的投入。
但她按捺住了这股冲动。
她了解星,直接而深入的剖析,有时会被星感知成一种被看穿的压力,甚至可能触发她防御性的退缩。
于是,兰退出AI界面,注册了一个小蓝书小号。
她打算问问跟星相似经历的人。
第二天,兰都在忙着在小蓝书跟人讨论。
因此,也没注意到星一天都未联系。
高密度的输入让兰头昏脑胀,她又去靠江的公园散步。
看着辽阔的江面,兰的心情也舒畅不少。也不顾什么形象,直接席地而坐。
她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那就是:
就算现在这段关系就只是走到这里,也没关系。
该体验的,都体验到了。再继续向前,那就是额外的馈赠。即使没有,好像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当兰散步回去,发消息准备跟星好好沟通时。
那头的星,声音低哑得吓人:“兰,我好累。”
兰把满腹的分享欲咽回去,体贴地问,“怎么了?”
星:“我把冷拉的状态改成‘稳定关系’,被前任看到了,过来纠缠我。”
兰有些不解,“直接拉黑不就行了吗。”
星苦笑,“我跟她还有经济纠纷,工作方面也有一些业务重叠。”
兰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道,“那,你先去休息吧。”
“嗯。”星的语气是麻木的死寂,“我先去睡一会,晚点跟你聊。”
兰就这么在担心中等了一个多小时。
好不容易等到星一上线,兰马上一个电话过去。
“我做了个很难受的梦。”星说。
“什么梦?”兰问。
“我梦到,”星似乎还沉浸那种恐慌中。“在我妈把我关起来,要我一直给她做事。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不知道逃去哪里。”
兰平静道,“这样啊。我猜到了。”
星掩饰不住的惊讶,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她下意识问,“怎么猜到的?”
“你记得吗?你曾经把你妈妈给的有条件的爱,跟前任看不见你联系在一起。”兰只是在进行描述,却让星感觉到对方锐利得无法与之直视。“在你的眼里,这二者指向的创伤都是同源的——不被看见,不被接纳,无法表达。”
“......”
星罕见的词穷了。
“是。”她忽然开始微笑,索性破罐破摔。“前任说她很清楚威胁我会让我痛苦,她依然选择用威胁的方式对待我,在我失望太多之后又苦苦哀求我挽回我。”
“她一直都知道。她明明都知道。我崩溃大哭,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说我就是要看着你跟我一起痛苦。”
“兰,你知道吗。”星的声音空得像一望无际的戈壁。“我,还是会因为她而情绪起伏,甚至是崩溃。”
“嗯。”兰说,“我知道。”
我知道?
然后呢?
星内心倏地闪过一个无比恶毒的想法。
我都已经那么痛苦了,你兰不陪着我痛苦吗?
你就这么高高在上地,俯视我在烂泥里打滚?
“我,能理解你有多痛苦。”
兰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了星正在构建的自我防御。
那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也不是隔岸观火的冷静,而是沉静到辽阔的承载力。
“而且,我也相信你。”
清晰,平稳,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星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脚跟抵住到了墙壁。
“你......相信我什么?” 星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而警惕。像一只被突然暴露在开阔地带的穴居动物,无法理解头顶那片毫无遮蔽的天空。
“相信你最终会处理好这些。无论是经济纠纷,还是工作重叠,或是残留的情感波澜。不是因为我能替你解决,而是因为,处理问题这件事本身,就是‘星’这个存在的一部分。就像恐惧是你的一部分,深刻是你的一部分,在北疆看月亮的孤独是你的一部分。这个从过去废墟里重新站起来的你,也将是你的一部分。”
许久。
星才脱了力般,“兰。”
“我在。”兰说。
星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喃喃自语般,对自己最深的不堪进行招供:“我有时候会很遗憾。是现在的我遇到了你。而不是一个状态更好、更完整、更轻盈的我。”
兰的肯定来得毫不迟疑。“现在不就是最好的你吗。”
星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在认知上,我确实知道这件事,但是我还是会恐惧。遗憾是因为,你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我仍然希望是一个更好的我与你同行。”
“我珍贵,是因为你自己也同样很珍贵,不是吗?”兰一如既往地理直气壮,“否则你怎么确认到我的珍贵呢?而且,如果有一个比我更好的人,你会选择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吗?”
星悄悄擦了擦眼泪,“不会,那不是你。”
“对啊。那你凭什么替我去认为有一个更好的你呢?对于昨天的我来说,昨天的你就是最好的。对于今天的我来说,今天的你就是最好的。”
逻辑闭环了。
星被圈在自己的答案和兰的引导里,无处可逃。
“我知道。我都知道。”星重复道,“但我现在还是做不到。慢慢来吧。”
“没关系。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在我跟你确定关系的第二天,那时候一切都很好,非常完美。这种完美反而让我感觉很不真实。我当时就在想,如果你这个人或者这段关系一直都这么完美,那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维持关系多久。因为好像一眼就能看到头了。”
“难道你在初识的时候,不会想要刻意展现自己最好的样子吗?”星下意识反问。
“不会。我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自己可以感受一下嘛,认识这些天,我有变成其他另外的样子吗?”兰坦然道。
星在泪光中回想:寺庙里穿着人字拖的锐利,咖啡馆时关于深渊的邀请,争吵时毫不掩饰的疲惫与锋利,还有此刻,电话里这份无条件的信任……
兰始终如一,像一块密度极高的矿石,她的每一面都同样坚硬,同样真实。
星说,“没有。我当时会答应跟你确定关系,就是因为感觉到你没有给我投射什么任何东西。不像以前的其他关系。”
“你现在这样,让我感觉更好了。现在的你会不安,会恐惧,也会遗憾,同时也承认自己就是这样的。这些都让我感受到更具体的你。”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自己接下来的每个字:
“我就爱这样不完美、不够好,但无比真实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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