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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墟与心墙
挂断电话后,田梓璇那句“你值得”还在耳畔嗡嗡作响,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林霖握着发烫的手机,坐在渐渐空旷的商场长椅上,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委屈感毫无预兆地漫上心头。
她想起从前,每次和陈至争吵后,朋友、同事甚至领导都会那样劝她:“夫妻哪有隔夜仇,互相让一步就过去了。”“他脾气是急了点,但心不坏,你多体谅。”“为了孩子,忍一忍。”
那些声音,曾经像一层又一层的绷带,把她流血溃烂的伤口草草包裹,告诉她:你的痛不重要,维持表面的完整才重要。
鼻子一酸,视线又模糊了。她用力甩了甩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都过去了。
商场的闭馆音乐悠扬响起,提醒着夜的深沉。林霖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出大门,春夜的凉风拂过她微湿的脸颊,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她没有打车,就这样慢慢走回家。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一步一步,渐渐踏得实了些。
那一夜,她睡得很沉,无梦。
翌日是周日,林霖没有急着联系那个路牌头像。她给自己煮了粥,晒了被子,给窗台上的绿植擦了叶子。阳光很好,她窝在沙发里看一本买了许久却一直没翻开的书。一种久违的、只属于自己的平静,缓慢地浸润着四肢百骸。
周一,新的一周在晨光中开始。中午时,他的消息来了,告诉她正在回海边的路上,下午才能到,开车不便多聊。林霖回了个“好,知道了”,便放下手机。那种“被报备”的感觉很陌生,却让心里某个角落悄悄塌陷了一小块,变得柔软。
晚上,消息如期而至。晕黄的台灯光笼罩着林霖,她在键盘上敲字,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那灯光映在她身上,仿佛也染上了一层蜜糖般温软的粉色。
“你怎么这么可爱呢,可不像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呀。像个小孩一样。”他的语音带着笑意。
“嘿嘿,可能跟我生长的环境单纯有关系吧,我周围的人都说我很幼稚。”林霖也笑着回。
“幼稚怎么啦?那是我们可爱的一面呀,对不对?”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试探的温柔,“小孩儿?我这么叫你可以吗?”
林霖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痒痒的,酥酥的。直到这时,她才猛然惊觉——他们竟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却已经有了这样亲昵的称呼。
这太神奇了,像一场背离所有常规的、小小的冒险。
“当然好呀,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她按下录音键,声音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不过……我们是不是还没有互相正式介绍一下?我叫林霖,树林的林,雨铃霖的霖。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林霖,”他念了一遍,那两个字在他低沉的声音里打了个转,显得格外好听,“好名字。你叫我王旭就好。”
王旭。
林霖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旭日东升的旭。光明的,温暖的。就像他给她的感觉。
从那天起,某种模式悄然建立。
每天中午,第四节课的下课铃一响,林霖抱着课本走出教室,走廊里喧闹的童声如潮水般涌来。她会立刻拿出手机,给他发一条语音:“下课啦。”几乎总是秒回。
“我家小孩这么乖啊,一下课就给我发消息了。”他的声音里含着笑,那声“我家小孩”像一颗小小的糖,精准地投进她心底。
“嗯。”
“那现在要去吃饭了吗?今天吃什么?”
“现在就去食堂,我们是开盲盒,每天都不一样。”
“快去吧,多吃点,别饿着。”
“好。”
对话简短,却成了日复一日里最让她心安的时刻。她不再是一个人在铃声与铃声之间穿梭。
下午的活动课,若是没轮到她值班,她便成了校园里最安静的观察者。她会坐在花园那个老旧的水泥池子边,看着孩子们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麻雀般奔跑嬉闹。然后,她举起手机,录下眼前的碎片:
“你看,墙角那丛月季今天开了第一朵,是鹅黄色的。”
“刚才有个一年级的小豆包跑步摔了,自己爬起来拍拍土,没哭,特别勇敢。”
“天上的云这会儿像一只蹲着的兔子,耳朵好长。”
她将这些细碎的光影和声音发送出去。而他总能及时回应,有时是短短一句“好看”,有时是分享自己窗外同样变幻的云,有时只是发来一个表示“我在听”的表情。这种“随时随地被接住”的感觉,像一张柔软无形的网,轻轻托住了她曾以为会永远下坠的生活。
王旭告诉她,晚上常常需要陪领导应酬。林霖便心领神会地不再打扰。这反而形成了一种让她安心的节奏——白天有紧密而温暖的联结,夜晚各有独立的空间。这种“有界限的亲密”,对她而言新鲜而珍贵,像一间既有明亮窗户、又有结实墙壁的房间。
直到那个周三,他发来消息:“这周六我回来。带你去吃好吃的,出来吗?”
屏幕上的字简单直接,林霖的心跳却漏了一拍,随即是更雀跃的搏动。“好呀!”她几乎没怎么犹豫。
接下来的几天,期待像不断充气的气球,在她胸腔里缓缓膨胀。周六的清晨,她比平时醒得更早,第一件事就是摸过枕边的手机。屏幕干净,没有新消息。
是不是昨晚回来得太晚,还在睡?路上堵车了?还是……她甩甩头,制止自己漫无边际的猜测。可那一整天,时间都像是被拉长了,每一分钟都走得慢吞吞。
下午,消息终于来了。他到了。
这次见面,少了初次的生疏与局促。他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帆布袋,问她下午想做什么。
“嗯……随便逛逛?”林霖眼睛亮亮的。
他带她去了商业街一家很大的潮玩店。店里灯光炫目,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盲盒和手办。林霖一眼就看到了陈列柜里那一排哆啦A梦的系列盲盒,经典的红蓝配色,圆滚滚的造型。
“喜欢这个?”王旭问。
林霖点点头,手指隔着玻璃轻轻点了点:“大学时最喜欢看了,做梦都想要一个哆啦A梦的口袋。”
“那就挑一个。”他语气平常,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林霖仔细地挑选着,摇晃,掂量,试图从细微的手感中辨别出隐藏款。最终选定一个,拆开——是举着铜锣烧的经典造型。虽然不是最稀有的,但她已经开心得眉眼弯弯。
“谢谢!”她把小小的玩偶捧在手心,像捧着一颗失而复得的童心。
“谢什么。”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走,带你去吃烤鸭,庆祝一下我们小孩抽到喜欢的玩具。”
庆祝。这个词让她心里又是一暖。
去餐厅的路上,路过一家进口零食超市。林霖拉着他进去逛,目光被冷藏柜里色彩缤纷的果酒吸引。“我们买这个喝吧?”她指着那排精致的玻璃瓶,“像饮料一样,应该不会醉。”
王旭笑了笑,拿了两瓶不同口味的。“好,陪你喝一点。”
晚餐吃的是地道的烤鸭。薄脆的鸭皮蘸上白糖,入口即化。王旭熟练地用薄饼裹上鸭肉、黄瓜、葱丝,蘸好酱,然后很自然地放到了她的碟子里。
“尝尝。”
林霖咬了一口,酥香满溢。他则继续卷着下一个。这种被细致照顾的感觉,像温水一样包裹着她。她吃着,喝着甜甜的果酒,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从学校的趣事说到最近看的动漫。脸颊开始发烫,不知是餐厅暖气太足,还是酒精的作用。
果酒清甜如果汁,几乎感觉不到酒味。她不知不觉喝了大半瓶。等意识到的时候,一种轻飘飘的、无所顾忌的快乐已经掌控了她。理智那扇总是紧锁的门,被酒精悄然推开了一条缝。
话题不知怎么,就从轻松愉快的当下,滑向了深不见底的过去。
“我以前啊……”林霖开了个头,脸上还带着笑,语气甚至是调侃的,“也以为生活会一直那样,吵吵闹闹,但总能过下去。”
王旭看着她,没有接话,只是眼神温和地鼓励她说下去。
“后来才知道,不是所有吵架,都只是吵架。”她的笑容慢慢淡了,声音却还努力维持着轻快,“他不高兴了,我回一句嘴,他能把客厅砸了。电视、杯子、孩子的玩具……满地碎片。”
她顿了顿,喝了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我带着孩子回我妈那儿,他能像个幽灵一样跟过去,在楼下喊,拍门,吓得我妈心脏病都要犯了。”她的语速加快,像要赶在某个闸门关闭前把话倒完,“我骂他,他就把我按在地上……力气好大,我动不了。他骂我,骂得很难听,连我爸妈一起骂……”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终于撑不住,彻底消失了。声音开始发抖,但她停不下来。
“后来离了婚,我以为结束了。可没有……短信,一天几百条。去我学校,当着学生的面骂我‘破鞋’、‘不负责任的老师’。把我的电话、地址、我爸妈的信息全都发到贴吧上,说我们一家都是骗子、婊子……他还找到我住的地方,在门外守着,说我敢报警就杀了我全家……”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砸在面前的骨碟上。她起初还在试图控制,用手背去抹,可越抹越多。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像寒夜里赤脚站在冰面上。那些她从未对任何人完整诉说的恐惧、耻辱和绝望,混着酒精,化作滚烫的泪和破碎的语言,决堤般涌出。
她语无伦次,边说边哭,有时甚至听不清在说什么,只是反复念叨着“我好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整个过程中,王旭没有说话。他没有打断,没有追问,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或惊讶。他只是伸出手,越过桌面,紧紧握住了她冰冷、颤抖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热,用力地包裹住她,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坚定的力量。他的眉头蹙着,眼神里翻涌着清晰可见的心疼,和一种沉沉的、压着的怒意。那不是针对她的烦躁,而是对她所遭遇的一切不公与伤害的愤怒。
他的愤怒,像一束光,蓦然照进了她心底那片常年被黑暗和“自我怀疑”占据的沼泽——原来,那些痛苦是真实存在的,是值得被愤怒的。她的感受,没有错。
哭了很久,直到精疲力竭。激动慢慢平息,剩下一种虚脱后的空茫,以及奇异的平静。仿佛心里某个肿胀化脓的伤口,终于被彻底划开,脓血流尽,虽然痛,却不再那么沉重得令人窒息。
王旭结账,扶她起身,给她穿上外套。走出餐馆,晚风一吹,林霖打了个寒颤,酒意却更上头了,头晕乎乎的,脚步有些飘。他半扶半搂着她,叫了车。
后来是怎么回到他住处的,林霖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电梯上升时失重的感觉,记得门打开后一片陌生的黑暗与安静,记得他开灯后暖黄的光线。
空间私密而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微醺未散,情绪宣泄后的虚脱让她格外依赖身边这个温暖的存在。氛围变得旖旎而充满试探,一个吻自然而然地落下,温柔地覆盖了她微凉的唇。
……
林霖蜷缩着,只顾得上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除了疼痛,更有一股灭顶的委屈和难堪席卷了她。看,你又搞砸了。你怎么这么麻烦?他会不会觉得你很没意思?他是不是只想要这个,现在得不到,就会不耐烦了?那些被过往经历训练出的、尖刻的自我怀疑和对他人的防备,像冰冷的藤蔓,趁着疼痛的空隙疯狂滋生缠绕,几乎要将那一点点刚刚建立起来的温暖信任绞杀。
“对不起……对不起……”她呜咽着,语无伦次。
“别道歉,不是你的错。”王旭的声音异常沉稳,他拉过被子盖住她,然后侧身躺下,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拢进怀里。他的手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幼兽。“不着急,我们慢慢来。不想做就不做,没关系的。”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他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没有强迫,没有催促,甚至连一丝失望的情绪都没有。林霖在他一下下的轻拍中,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尖锐的疼痛也缓缓退潮。但那片怀疑的阴云,并未完全散去,仍沉沉地压在心口。
过了一会儿,直到她的抽泣完全停止,呼吸变得平稳悠长,他才在她耳边轻声问:“好些了吗?”
林霖在他怀里点点头,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那……还想继续试试吗?”他的询问很轻,带着十足的尊重,将选择权完全交还给她,“如果不舒服,随时告诉我停下。”
黑暗中,林霖沉默了片刻。身体残留的痛感让她畏惧,但心底深处,另一种渴望在涌动——渴望靠近,渴望确认这份温柔的真实,渴望战胜那些如影随形的恐惧。她鼓起微小的勇气,几不可闻地又“嗯”了一声。
这一次,一切都被放慢了。他的每个动作都充满了试探和询问,目光始终锁着她的脸,观察着她最细微的神情变化。他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她身体的接纳,不断地用低语和亲吻安抚她的紧张。
过程依然称不上顺利,但氛围已然不同。不再是单方面的索取或闯入,而成了一场小心翼翼的、共同参与的探索与靠近。
当最终,某种陌生而汹涌的愉悦感冲破层层阻碍,席卷而来时,林霖的脑海里有一瞬的空白。那感觉如此强烈,如此……美好。是她从未体验过的,被温柔对待、被全程尊重的、身心合一的震颤。
然而,在那愉悦的浪潮稍稍退却的间隙,那缕怀疑的青烟,又幽幽地飘了回来,萦绕在心头——
这美好,是真的吗?
他此刻的温柔,是因为珍视我,还是仅仅为了得到这最终的结果?
我这样交付了自己,会不会……又是一次错误的开始?
愉悦是真实的,震撼是真实的,但那份深植于创伤中的、无法根除的戒备,也同样是真实的。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夜晚复杂难言的底色——一次在废墟之上,试探着筑起的小小暖巢,却不知其根基,是否坚实到足以抵御过往的风雨,与心底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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