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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反
大晋十九年,十二月十五。
我带着答案离开了东宫。
在我最后踏出门时,一个字轻飘飘落入耳中。
哥哥说,“会。”
他会放粮。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世家的人也不信哥哥这种奸诈狠辣的人会这么简单地承认,多半是说出来迷惑他们的。
可哥哥真的放了粮。
派出去的人回报,东宫的人将大批粮食运至几处饥民聚集的市集,设棚低价售卖,甚至直接分发。
消息传开,粮价应声下跌。
世家们起初惊怒,随即想趁机低价吃进,挽回损失。
可没等他们动作,那些流入市面的粮食却又如退潮般迅速消失……被不知名的人以稍高于售价、却远低于他们囤积成本的价格收购一空。
更令人心惊的是,当有人趁机弹劾太子私动军粮、动摇国本,请求陛下严查时,皇帝派去核验的人却发现,几个关键粮仓的储备竟分毫不差。
原来哥哥放出去的,根本不是军粮,而是他早已暗中筹集、或从其他渠道调运的存粮。
他利用世家哄抬粮价、民怨沸腾的时机,先放粮平抑物价,打击世家暴利。
再趁世家慌乱抛售时暗中回收,填补可能的空缺,同时让弹劾失去实证。
一番操作下来,世家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却抓不到太子任何实质把柄。
朝野上下,反而多了对太子“心系民生”“手段果决”的赞誉。
我听着顾玄冷静地分析完整个过程,坐在书房里,许久没说话。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冰凉的边缘。
我早知道哥哥厉害,却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作为他的敌人,是种什么滋味。他冷静又狠辣,每一步都算到前面三步,没有犹豫,没有破绽,甚至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就像下棋,他早已看清了整个棋盘。
二十年三月,水患。
江淮水患,朝廷拨款赈灾。
这笔钱款经过层层盘剥,到灾民手中已所剩无几。
哥哥雷厉风行,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寒门官员去查,揪出了一串与世家关联的官吏,严惩不贷。
赈灾款项被重新统筹,哥哥启用了一批与世家无涉的中下层官员和当地士绅监督发放,效果立竿见影。
世家再次吃了闷亏,折损了不少地方上的爪牙。
他们在我面前抱怨、咒骂,说太子这是要赶尽杀绝。
我看着他们或愤怒或惶恐的脸,心里只有厌烦。
这群人,除了祖荫和贪婪,还剩什么?
可我却不得不倚仗他们,因为我没有哥哥那样的威望和能力,去直接掌控朝局,去任用那些毫无背景却真正能干的人。
我只能和这些蠹虫绑在一起。
顾玄试图整顿我身边这些人,制定规矩,约束他们的贪欲,至少不要太过火,但收效甚微。
他们当面唯唯,背后依旧我行我素。
顾玄清冷的脸上偶尔会掠过一丝冷意与疲惫,我知道,他在尽力,他甚至比我更厌恶这些人,但漩涡太大。
四月末,大雨。
父皇在炼丹房晕厥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听一个世家家主抱怨漕运上的损失。
消息是顾玄带来的,他挥退了那人,关上门,脸上是罕见的凝重。
“陛下病情凶险,太医已束手。”他看着我,“一旦……太子殿下继位,名正言顺。届时,殿下便再难有转圜余地。”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又骤然松开,留下空落落的悸动。
不是担忧父皇,而是恐惧那个即将到来的事实……沈宴成为皇帝,至高无上,而我,将永远被他压在脚下,再也翻不了身。
世家们很快也得到了消息。
他们比我想象的更加惊慌失措。
几次密会,气氛从焦虑转向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有人开始隐晦地提起,“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有人暗示皇宫宿卫中仍有可争取之人,有人盘点着各地可能听调的家兵私军。
他们要我站出来,扛起这面“清君侧”、“护国本”的旗。
他们说,太子暴虐,打压忠良,动摇国本,只要陛下“清醒”过来,一定会支持我。
我知道他们在蛊惑我,利用我。
可那又怎样?我没有退路了。
哥哥不会放过我,就像我也不会放过他,沈氏的血,大概生来就带着不甘人下的癫狂。
顾玄在一个深夜拦住了我。
月光很冷,照得他脸色苍白。
“殿下,”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果您只是想摆脱太子殿下,未必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们可以离开。离开京城,离开这些纷争,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
夜色里,他的眼睛清澈依旧,带着一丝恳切,和更深重的忧虑。
他在给我最后的选择,一条或许能活下去的路。
如果我只是想摆脱哥哥,这或许是个办法。
可我从来都不是想摆脱他。
我想要他。
完完全全,从身到心,从名分到实质,都只属于我。
如果不能拥有,那就一起毁灭。这念头像毒藤,早已扎根心底,如今疯狂滋长,缠死了所有其他可能。
我看着他,脸上应该没什么表情。
“不,顾玄。”我说,声音平静,甚至没有起伏,“我不会回头的。”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了下去,最后,归于沉寂。
他没有再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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