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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洞显现
洞穴里的荧光是活的。
不是灯光那种死板的白,是钟乳石自身发出的、呼吸般的微光。蓝的、绿的、淡紫的,随着洞穴深处地下河的脉动,明暗起伏。沈知微觉得这光像极了ICU里的监护仪——安静,规律,却宣告着某种生命的顽强。
她指尖还停留在老式计算机冰凉的金属外壳上。米白色的机身上有几道划痕,很深,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她轻轻抚过那些痕迹,忽然意识到——这是抓痕。有人曾用指甲在这里绝望地抓过。
陆烬蹲在计算机前,肩膀的伤口因为蹲姿又被扯开,血慢慢洇出来,在深灰色T恤上晕开更深的一团。他没管,只是专注地在底座下摸索。他的手指很长,关节分明,摸索时有种考古学家般的慎重。
“这里有东西。”他说。
一个极隐蔽的卡槽,藏在散热格栅的阴影里。陆烬从贴身口袋里取出那个银色存储设备——就是它在安全屋里引发了那场围捕——现在它表面有几道新的擦痕,边缘微微变形。
他插入设备时手很稳,但沈知微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屏幕闪烁,绿字浮现。不是完整的技术图纸,而是一份目录:
[1] 2003_10_12_Zurich_Police_Interview_Raw.wav
[2] VZT_Voice_Analysis_Report.pdf
[3] Evidence_Tampering_Log_2003-2004.txt
[4] Reaper-03_Identity_Trace.memo
“Reaper,”沈知微念出那个词,“收割者。”
陆烬没说话,只是点开了第一个文件。
音频开始的瞬间,洞穴里的光似乎暗了一下。
先是一阵沙沙声,像是老式磁带转动时特有的底噪。然后是一个年轻许多的、属于陆鸿的声音:
“我已经重复过三遍了。那天晚上我和沈博士在讨论基因密钥的稳定性问题。十一点左右,她说要去低温样本库核对数据,让我在实验室等她。”
声音疲惫,但语气平稳。太平稳了,平稳得像在背诵。
询问者的声音带着瑞士德语的口音,语调温和得近乎慈祥:“她离开时,手里有拿什么东西吗?任何东西,哪怕很小。”
短暂的停顿。背景里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
“……她好像拿着一个小盒子。金属的,大概手掌大小。”
沈知微的呼吸停住了。她想起祖母遗物里那个空了的首饰盒,心形的,边缘有烧灼痕迹。祖母曾说:“另一个在实验室,装最重要的东西。”
音频继续。
询问者:“你能描述一下那个盒子吗?颜色?形状?”
陆鸿:“黑色的……也可能是深蓝。光线不好。形状……好像是心形?”
就在这时,背景里出现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咔”。
不是机械的咔哒声,更像是……钢笔帽被轻轻按在桌上的声音。
询问者的语气忽然变了,依然温和,但多了一种沈知微说不清的东西——像是医生对病人说话时那种刻意放慢的节奏:
“陆先生,你确定吗?火灾现场的温度超过一千摄氏度,普通的金属制品会熔化甚至气化。如果你不确定,最好说没看到——这会影响整个调查的方向,浪费宝贵的警力。”
沉默。长达七秒的沉默。
在这七秒里,沈知微听见了别的声音——陆震霆逐渐加重的呼吸声,背景里某个设备极低频的嗡鸣,还有……她自己突然加快的心跳。
然后陆震霆的声音再次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可能看错了。当时很乱,烟雾很大。我没看清。”
询问者:“所以你实际上没有看到沈博士拿着任何东西离开,对吗?”
“……对。”
音频切断。下一段是三天后的补充询问,陆震霆的证词已经变成标准答案:“她离开时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实验室规定样本不得带出,沈博士一向遵守规定。”
陆烬关掉了音频。
洞穴里只剩下地下河的水声,还有钟乳石荧光明灭时那种几乎听不见的、类似晶体生长的细微声响。
沈知微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她握了握拳,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用疼痛确认这不是梦。
“那声‘咔’……”她开口,声音有点哑。
“是信号。”陆烬已经打开了第二份文件——声波分析报告,“你看这里。”
屏幕上出现频谱图。在音频的第47分12秒,也就是那七秒沉默的开始,出现了一组极低频的脉冲信号。频率低于20赫兹,人耳听不见,但波形规整得不像自然产生。
“次声波神经干预。”陆烬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特定频率的次声波可以干扰海马体的短期记忆编码,同时增强暗示接受度。军用级别,通常用于……特殊审讯。”
他调出第三份文件:一份日志。时间戳是2003年10月12日晚22:47,条目写着:
设备激活:NeuroPrime-S3
目标:陆鸿
操作者:Reaper-03
协议:记忆重构-证词校准
备注:目标抵抗强烈,需二级强度。成功植入“未看见盒子”记忆锚点。
沈知微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爬上来,缓慢地、一寸寸地冻结她的脊柱。
“他们不是在询问证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们是在……重写记忆。”
陆烬没有回答。他盯着屏幕上的“Reaper-03”,瞳孔在幽微荧光里缩得很小。
洞穴入口方向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追兵在尝试进入。
陆烬迅速拔出存储设备,然后在计算机键盘上输入一串命令。老机器发出沉重的嗡鸣,屏幕闪烁,最后定格在一行字:
自毁协议已启动。倒计时:300秒。
“走。”他拉起沈知微,转向岩壁移开后露出的那条狭窄通道。
在钻入通道前的最后一刻,沈知微回头看了一眼。
洞穴中央,那台老式计算机的屏幕还亮着,绿色的光标在倒计时数字后闪烁。荧光钟乳石的光映在米白色机身上,那些抓痕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有人曾在这里被按住,指甲绝望地抠进金属外壳,留下一道道求生的印记。
她忽然明白了。
那不是计算机。
那是一座墓碑。
通道比想象中长。
黑暗,潮湿,坡度陡峭。沈知微只能摸着岩壁前进,指尖触到的石头冰凉湿滑,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苔藓。空气里有泥土和陈年落叶腐败的味道,还有一种更深的、属于大地内脏的气息。
陆烬在前面,他的背影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更深的轮廓。沈知微注意到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肩膀的伤口,还有失血,都在消耗他。
“你怎么样?”她在黑暗中问。
“死不了。”他的回答简短,但喘气声很重。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前方出现微光。不是自然光,是昏黄的、像是老式灯泡发出的光。通道尽头是一扇锈蚀的铁门,门上有个观察窗,玻璃模糊,但透出光来。
陆烬在门边摸索,找到隐藏的指纹锁。他把手掌按上去——锁识别了很久,久到沈知微以为失效了,才终于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外面是一个房间,很小,像是山间护林员的临时住处。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一个烧柴的铁炉子。但桌上放着的不是野外工具,而是一台连着卫星天线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一排药瓶。
炉子边坐着一个人。
是个老人,很瘦,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头发全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他正在用一把小锉刀修整一块木头,动作缓慢而专注,好像根本没听见门开的声音。
直到陆烬走到他面前,他才抬起头。
沈知微看见了那双眼睛——深灰色的,眼白泛黄,布满血丝,但眼神异常清醒,清醒得像能看透一切伪装。
“苏爷爷。”陆烬说,声音里有一种沈知微从未听过的……尊敬?不,更像是孩子面对严厉长辈时的那种紧张。
老人放下锉刀,目光从陆烬脸上移到沈知微脸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回陆烬身上。
“受伤了。”他说,不是问句。
“枪伤,感染了。”陆烬老实回答。
老人站起来——他比看起来高,背有点驼,但骨架很大。他走到一个旧柜子前,取出医疗箱,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坐下。”他指了指床。
陆烬坐下。老人剪开他肩头的布料,露出伤口。沈知微看见老人的眉头皱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只是开始清创。双氧水倒在伤口上时,陆烬的肌肉猛地绷紧,牙关咬紧,但一声没吭。
“忍着。”老人说,声音平静,“比这更疼的还在后面。”
沈知微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幕。昏黄的灯光在房间里投下浓重的阴影,炉火在铁炉里噼啪作响,空气里有木头燃烧的味道、药水的味道,还有老人身上淡淡的、像是草药和旧书混合的气味。
这是个安全的地方。她忽然意识到。不是因为有铁门和锁,而是因为这个人——这个老人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山坐在那里,沉默,稳固,不可撼动。
处理完伤口,老人洗干净手,重新坐回炉边的椅子。他拿起那块木头继续锉,好像刚才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说吧。”他头也不抬,“为什么来找我。”
陆烬从贴身口袋里取出那个存储设备,放在桌上:“陈楷给的。他说……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
老人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盯着那个银色的小方块,看了很久,久到炉子里的火都小了下去。
“陈楷还活着?”他问。
“活着,但在‘他们’监视下。”陆烬说,“他冒险给我这个,说只有您能告诉我,里面没说完的故事。”
老人放下木头,拿起存储设备。他没接电脑,只是把它握在掌心,像是掂量它的重量,又像是在读取某种触觉记忆。
“你父亲,”他开口,声音很低,“陆震霆。他死前一个月来找过我。”
炉火在他脸上跳动,皱纹被光影雕刻得更深。
“那天也是这样的晚上,下雨,他浑身湿透地敲开这扇门,像条被追杀的狗。”老人说,“他跪在我面前——你知道吗,陆震霆,那个从来不肯低头的人,跪在我面前。”
沈知微看见陆烬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说,‘苏老师,我撑不下去了。他们抓了阿雪,现在又要对小烬下手。’”老人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那个雨夜,“‘阿雪’是你母亲,林雪。她当时已经被‘收割者’软禁在某个秘密疗养院,名义上是保护,实则是人质。”
“为什么?”陆烬的声音沙哑。
“因为林雪知道得太多了。”老人睁开眼睛,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在火光中锐利如刀,“她是‘方舟计划’的核心研究员,也是第一个发现计划被篡改的人。沈玉负责基因密钥技术,林雪负责意识上传伦理安全。她们俩一起发现了真相——‘方舟’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人类意识备份,而是为了筛选、掠夺、和控制。”
沈知微感到心脏被攥紧了:“掠夺什么?”
“天赋。”老人吐出两个字,“‘收割者’相信,某些人的基因里编码着特殊的天赋——创造力、直觉、超凡的记忆力、甚至某种……预知能力。他们的计划是扫描全球基因数据库,找出这些‘优质基因携带者’,然后通过意识上传技术,掠夺他们的天赋,移植给核心成员。”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炉火噼啪。
“你母亲设计了一道防火墙。”老人继续说,“在意识上传协议里埋了一个自毁程序——一旦检测到非医疗目的的掠夺性上传,程序会自动启动,清除所有数据。这是她和沈玉最后的防线。”
“然后火灾就发生了。”沈知微轻声说。
“对。”老人点头,“沈玉死了,防火墙的技术部分随着她一起消失。但‘收割者’不知道,林雪手里还有另一半——生物密钥部分。那是激活防火墙的最后钥匙,需要沈玉直系血脉的基因序列,加上林雪设计的验证协议。”
他看向陆烬:“所以你母亲成了关键。他们不能杀她,因为她是唯一知道如何安全使用生物密钥的人。但他们可以控制她,用你和你父亲的生命威胁她。”
陆烬低着头,肩膀在微微颤抖。沈知微看见他的侧脸在火光中绷得很紧,下颌线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我父亲……”他开口,声音破碎,“他一直知道?”
“他知道一部分。”老人叹气,“他知道你母亲被控制,知道‘收割者’的存在,但他不知道沈玉死亡的真相。‘收割者’给他看了伪造的证据——监控录像、目击者证词,甚至伪造了沈玉的遗书,暗示她是因实验失败而自杀。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羊,一个能让外界相信故事的人。陆震霆,陆氏继承人,完美的人选。”
老人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是漆黑的山林,远处有零星灯火。
“他们给了你父亲两个选择:第一,配合他们,在警方询问中隐瞒盒子的存在,让沈玉的死被定性为意外或自杀。作为交换,他们保证你和你母亲的安全。第二,拒绝,然后看着你们母子‘意外死亡’。”
他转身,看着陆烬:“他选了第一个。他以为这只是暂时的妥协,以为等他掌握了足够证据,就能翻盘。但他低估了‘收割者’——那些人不会留下任何翻盘的机会。他们在审讯时对他进行了记忆干预,确保他永远不会说出真相。然后他们开始慢慢毒害他,用一种缓慢的、像自然衰竭的神经毒素。”
陆烬猛地抬头:“毒害?”
“对。”老人的声音冷硬如铁,“你父亲不是正常病逝。他死后,我偷偷取了他的组织样本送检——检测出高浓度的α-突触核蛋白诱导剂。那种毒素会模拟帕金森病的症状,缓慢摧毁神经系统,最终导致多器官衰竭。非常……‘自然’的死法。”
沈知微看见陆烬闭上了眼睛。他的睫毛在颤抖,很细微,但在昏黄灯光下清晰可见。
原来是这样。
二十年仇恨的基石,在这一刻碎成粉末。她恨了那么久的仇人,原来只是个被绑在刑架上的囚徒,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囚禁,自己被毒害,还要在儿子眼中扮演冷酷无情的凶手。
多么精妙的陷阱——让受害者互相仇恨,让真相在仇恨中彻底掩埋。
“我母亲……”陆烬睁开眼睛,眼眶是红的,但没有眼泪,“她还活着吗?”
老人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终于说,“三年前,我最后一次收到她的暗号。她在信号里说,生物密钥的激活条件已经成熟——需要沈玉的基因继承者,和陆家的决策者,在特定时间地点同时验证。她说,那是她和沈玉约定的最后保险:只有两家后人真正和解、并肩作战时,防火墙才能启动。”
他走到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边缘磨损。
“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他把信递给陆烬,“他让我在你‘真正长大’时交给你。我想……现在就是时候了。”
陆烬接过信,手指微微发抖。他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页纸,字迹潦草,像是仓促间写下的:
阿烬: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苏老师认为你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承受真相。
首先要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一个人长大,对不起让你活在仇恨里,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母亲。
但有些事,我必须做。你母亲设计的防火墙,是人类最后的防线。如果“收割者”成功,他们不仅能掠夺天赋,还能通过基因编辑制造服从的“新人类”。那将不再是文明,是养殖场。
钥匙在你和沈家那孩子手里。你们必须一起找到“方舟”的核心,在月相特定的时刻激活它。时间不多,“收割者”已经接近完成全球基因扫描。一旦他们锁定所有“优质基因携带者”,大清洗就会开始。
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陈楷是好人,但他也在监视下。苏老师可信,但他太老了,保护不了你。
最后——我爱你,儿子。从你出生那一刻起,从未改变。只是有些爱,必须藏在谎言后面。
替我向沈家那孩子说声对不起。她祖母是我见过最纯粹的人,我却没能保护好她。
爸
信到这里结束。最后那个“爸”字,笔画歪斜,像是写字的人手在剧烈颤抖。
陆烬盯着那个字,很久很久。然后他慢慢折起信纸,放回信封,把信封贴在胸口——贴在心脏的位置。
沈知微看见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睁开时,眼里那些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被一种冰冷的清明取代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碎片里重新凝结——更坚硬,更锋利。
“苏爷爷,”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方舟’的核心在哪里?”
老人看着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慰?
“深海。”他说,“马里亚纳海沟,海平面下一万一千米。具体的坐标,需要你们自己去找——线索在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里。”
“我母亲留给我的……”陆烬皱眉,“她什么都没留给我。”
“不。”老人摇头,“她留了。在你七岁生日那天,她送你的礼物。”
陆烬愣住了。沈知微看见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迷茫的表情,像是突然被扔回遥远的童年。
“……那个音乐盒?”他喃喃道。
“对。”老人点头,“那不是普通的音乐盒。林雪是顶尖的微机械工程师,她能在最小的空间里藏最多的秘密。音乐盒的机芯里,有‘方舟’的完整坐标,还有你母亲……留给你的最后一段话。”
陆烬站起来,动作有些急,牵动了伤口,他皱了皱眉,但没停下。
“音乐盒在哪里?”
“在你父亲书房的保险箱里。密码是你母亲的生日,倒过来。”老人也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背包,“里面有药,食物,现金,还有这个——”
他递过来一张车钥匙。
“山下有辆车,加满油,车牌是假的。你们连夜走,天亮前必须离开这片山区。陈建明的人不会放过这里。”
陆烬接过背包,背在身上。他看向沈知微,眼神复杂——有歉疚,有决绝,还有一种刚刚诞生的、脆弱的信任。
“沈知微,”他说,“你可以选择。现在离开,我安排人送你去安全的地方,给你新的身份,足够你平静地过完余生。或者……”
他停顿,喉结滚动。
“或者跟我一起,跳进这个可能再也爬不上来的深渊。”
沈知微没有立刻回答。她看向窗外——夜色浓重,山林如墨,远处那些零星灯火像是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舟。
她想起祖母。想起那个总是穿着白大褂、身上有淡淡消毒水味道的老人,会在深夜的实验室里给她讲星星的故事。祖母 说:“知微,你看那些光,它们可能来自几百万年前。我们看见的,是它们遥远的过去。”
现在她明白了。她这些年看见的仇恨,也是遥远的过去——被扭曲、被篡改、被刻意制造的过去。
而真相,像那些星光一样,需要穿越漫长的黑暗,才能抵达此刻。
“我跟你去。”她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但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复仇。”
她看向陆烬,眼神清澈如这山间的夜。
“是为了所有被沉默的真相,为了那些再也发不出声音的人。”
陆烬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不是要握手,而是掌心向上,摊开在那里。
一个邀请,也是一个契约。
沈知微把手放上去。他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紧。
炉火在铁炉里最后跳动了一下,熄灭了。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窗外一点微弱的星光渗进来。
老人在黑暗中轻声说:
“走吧。天快亮了,而你们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车是一辆旧款的黑色越野,停在半山腰一个废弃的护林站旁边。车身沾满泥浆,像是故意做旧的伪装。
陆烬开车,沈知微坐在副驾。山路崎岖,车灯在黑暗中切开两道苍白的光柱,照亮前方蜿蜒的土路和两旁张牙舞爪的树影。
谁也没说话。车里的沉默不压抑,反而有种奇怪的安宁——像是两个刚经历过暴风雨的人,暂时找到了一艘还能浮着的小船,虽然不知道能漂多远,但至少此刻,不必沉没。
开了大约半小时,沈知微忽然开口:
“你七岁生日,记得什么?”
陆烬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车灯照亮前方一个急弯,他减速,打方向盘,动作流畅。
“……记得蛋糕。”他过了一会儿才说,“巧克力的,上面插着七根彩色蜡烛。我母亲不能亲自回来,但她托人送了礼物——就是那个音乐盒。”
他的声音在黑暗的车厢里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音乐盒是木质的,雕着星空图案。打开盖子,里面有个小芭蕾舞者,会随着音乐旋转。曲子是《致爱丽丝》,但有几个音符是错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母亲故意改的,错的音符里藏着摩斯密码。”
“她经常这样吗?用密码跟你交流?”
“嗯。”陆烬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是苦笑的弧度,“我小时候以为那是游戏。她会在我午餐盒里藏谜语,在故事书里夹着用隐形墨水写的信,甚至在毛衣的编织花纹里藏坐标,让我在家里‘寻宝’。父亲总说她胡闹,但我知道……她是在教我。教我如何藏东西,如何读线索,如何在看似平常的东西里找到不平常的秘密。”
车驶出山路,上了国道。路灯的光一下下掠过车窗,在陆烬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她出事前一周,”他继续说,声音更低了,“给我留了最后一封信。信里说:‘阿烬,如果妈妈很久很久不回来,不要哭。去听音乐盒,听到最后,那里有妈妈留给你的话。’”
“你听了?”
“听了。但那时太小,听不懂。”他停顿,“她说:‘世界上最坚固的锁,不是金属做的,是人心里的爱和愧疚。开锁的钥匙,是原谅。’”
沈知微心头一震。
“那时我以为她在说她和父亲——他们总吵架,为了工作,为了她总不在家。”陆烬盯着前方的路,“现在想想……她可能在说更远的事。说她和沈玉博士,说你祖母和我父亲,说所有被这场阴谋困住的人。”
车开进一个隧道。黑暗瞬间吞没一切,只有仪表盘的光映着两人的脸。在绝对的黑暗里,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沈知微,”陆烬忽然说,“对不起。”
“为了什么?”
“为了所有。”他的声音在隧道回音里显得空旷,“为了我父亲没能救下你祖母,为了我一开始接近你是为了利用,为了把你拖进这个……可能没有出口的深渊。”
沈知微看着窗外——隧道墙壁上的反光片在车灯照射下一闪而过,像一条流动的光河。
“我也该道歉。”她说,“为我这些年恨错了人。”
“不。”陆烬摇头,“你没错。我父亲确实选择了沉默,确实配合了谎言。即使是被迫的,即使是为了保护家人……但他选择了保护少数人,牺牲了更多人。包括你祖母的真相,包括你二十年的痛苦。”
车驶出隧道。月光突然洒进来,清冷如霜。
“但我也开始理解他了。”沈知微轻声说,“当你爱的人被刀抵着喉咙时,道德会变成奢侈品。我以前总觉得,如果有人用我父母的命威胁我,我会宁死不屈。但现在……”
她没有说完。
陆烬懂了。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有一根轻轻敲了一下。
“所以我们现在,”他说,“要去做他们没能做完的事。不是为了赎他们的罪——罪是赎不完的。而是为了……让这条用谎言和鲜血铺成的路,至少在我们这里,走到尽头。”
沈知微点头。她看向后视镜——黑暗的山脉在远处逐渐模糊,像退潮般消失在夜色里。
前方,城市的灯火开始在地平线上浮现。万千光点聚成一片朦胧的光晕,繁华,温暖,虚假。
那光里有他们要面对的敌人,有他们要解开的谜题,有他们可能要付出的代价。
还有他们刚刚缔结的、脆弱如晨露的同盟。
“陆烬,”沈知微忽然说,“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方舟’,激活了防火墙……之后呢?”
陆烬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知微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说:“之后,如果我们还活着,我请你喝咖啡。真正的咖啡,没有算计,没有谎言,就两个人,坐在普通的咖啡馆里,像普通人一样。”
他顿了顿,补充道:
“如果那时候你还愿意的话。”
沈知微没有说愿意,也没有说不愿意。她只是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城市灯火,轻声说:
“那你要先学会笑。”
“什么?”
“你笑得太少了。”她说,“你父亲的信里说,你母亲最爱笑。她说笑容是最好的伪装,也是最真的武器。”
陆烬怔了怔。然后,在凌晨空旷的国道上,在逐渐亮起的晨光里,他尝试着,很生疏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真正的笑容。太僵硬,太勉强,像久未上油的齿轮试图转动。
但沈知微看见了。她看见他眼角那些常年紧绷的纹路,在这一刻有了细微的松动。
像冻土在初春的第一缕阳光下,裂开第一道缝隙。
“丑。”她评价。
“在学了。”他说。
车驶入城市边缘。天快亮了,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云层被染上淡淡的橘红。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而他们,带着一身伤痕、满心秘密,还有那个关于音乐盒和深海坐标的渺茫希望,驶向这片光明的虚伪,也驶向黑暗深处可能存在的、最后的光。
前方路牌显示:上海,30公里。
沈知微握紧了手里的枪——那把林雪设计的、轻巧如肢体延伸的武器。
金属冰凉,但正在被她焐热。
就像她心里那个刚刚解冻的、关于仇恨的结。天快亮了,而你们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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