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悬案

　　汽车以倒栽的形式翻转过来，车头部分撞在树上，但从冲击力度来看，它应当是从上方极高的山坡一跃而下，刚好撞在了树干上，才会有这么严重的凹陷。
　　火势还不算太大，江明曜决定先进行救援。车里浓烟滚滚，隐约可见悬挂空中的人形，他大概看清了位置：主驾驶位的男性是谢天荣，副驾驶位的是彭莺莺，而汽车后座的则是谢冰仪。
　　江明曜无法打开车门，只能先破窗，再将身子探入车内，试图解开谢冰仪身上的安全带，把她拖出来。可是，当他伸手摸索安全带位置的时候，谢冰仪竟然伸手摁住了他。
　　他凑近听，她咳嗽后，嗫嚅道：“别……”
　　“别碰我……”
　　江明曜不理，终于摸到扣子，按压之后，谢冰仪掉到他的怀里，被拖出来的时候，她还是本能地大口大口呼吸，她紧闭着双眼，脑袋血流不止，却仍然对江明曜说：“你会后悔的。”
　　江明曜想她是受到冲击太大，摸了摸她的头，确定没有很严重的外伤后轻声说：“不要怕，医生很快就到。”
　　不幸的是，做在主驾驶位的谢天荣全身大面积烧伤，并且承受了最猛烈的撞击，即便捡回一条命，也会导致全身截瘫。更可悲的是，副驾驶位的彭莺莺因为伤势过重，于车祸发生当晚凌晨十一点半抢救无效去世。
　　万幸的是，谢冰仪因为坐在后座，又极大程度幸运地避开了猛烈撞击，除了脑震荡以外没有明显外伤，但由于头部受到撞击力量较大，压迫到了视神经，她短期内只能卧床等待康复。
　　作为目前唯一有能力叙述真实情况的当事人，警方已经在病房外恭候多时，富商遇此惨案，很难不排除人为因素，但根据现场调查，车内和行驶轨迹中存在的所有人就只有这一家三口，汽车保险的业务员出示了检测报告，车辆本身并没有失灵，也就是说这起车祸根本是车里的三个人导致。那么究竟是哪个人酿成了这出惨剧，为什么？
　　江明曜把同仁们拦在病房外，谢冰仪现在是病人，看不见任何东西。而且以谢天荣夫妇的情况，现实点说，她和失去双亲没有区别。所以，这个消息还没有通知她，江明曜担心接二连三的噩耗会压倒谢冰仪，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最终，出于人道主义关怀，警方目前没有主动打扰谢冰仪。
　　加厚了的遮光窗帘把阳光牢牢挡在窗外，谢冰仪长久坐在病床上，她脑袋上缠了好几圈厚厚的纱布，把眼睛遮住，整个人好像一只被夺去视力的小猫，不敢轻举妄动。
　　嘎吱。
　　有人从门外进来了。
　　谢冰仪提起一口气，听见来人往桌上放东西时塑料袋牵动的声音，江明曜轻声细语道：“吃点苹果好不好？”
　　他最近主动请缨照顾谢冰仪，协助她康复，但基本上是带不同的食物来絮絮叨叨。譬如说他坐在病床边，东拉西扯闲话家常，说这样可以分散注意力，一不小心就把一整个苹果不断皮地削干净了。
　　“这样会康复的比较快噢。”
　　还有吃饭也是，谢冰仪吃医院的盒饭吃得很勉强，于是江明曜决定用自己的便当和谢冰仪交换，他说以前蹲守嫌疑人的时候，最长在车里住了72小时，每顿都是吃压缩饼干配矿泉水，味蕾已经被训练的很廉价了。
　　谢冰仪：“那个，我想请问一下。”
　　江明曜：“嗯？”
　　谢冰仪：“你刚才喂我吃的是什么？”
　　江明曜：“鱼眼睛，听说吃了对视力有帮助噢。”
　　谢冰仪点了点头，不做声了。换作往常，她一定会小声吐槽：“拜托你相信科学一点好不好。”
　　江明曜想，这种事情发生在谁身上都不好受，他也能看得出来，谢冰仪不喜欢事事都要依赖别人才能做到的现状。
　　“或许你很快就会好了，或许还要一段时间，我来协助你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你以后就可以自己到处走走，自己上洗手间了，你说好不好？”
　　谢冰仪听见这个，才稍微打起了点精神。她不喜欢被护士牵着上厕所，但她很肯定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江明曜都不在病房，或许他是从护士那打听到的。
　　她心中升起鼻酸的情绪。
　　江明曜的手掌很大，很热，他轻轻伸过来，和她十指交扣：“不要紧张，慢慢来。”
　　一股温柔的力量将她牵引下床，要如何形容这种温柔呢？谢冰仪几乎觉得能在江明曜面前说任何事，无论什么错误，都能得到他的谅解，那种完全被接纳，被信任的温柔，像一股从未经由她的河水涌入她的身体。
　　僵坐的腿动弹起来阵阵酸痛，她一下床就腿软，险些跌倒。江明曜稳稳接住她，把她送回床边，看她信心大失的样子，小心翼翼道：“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脚趾慢慢找回感觉，僵化的肌肉也渐渐找回抓力点，谢冰仪整个人几乎是挂在江明曜身上，由他搀扶着慢慢重新学着行走。但每一步都是踏实的，知道自己不会跌倒的。
　　“你摸，这里是电视机，电视机下面是桌子，我给你带的东西都放在桌上，这里还有这里是桌角，你注意摸，要小心不要磕到。”
　　“这里是床边的扶手，你摸着这个，再到这里，就是茶几，茶几是圆的，旁边有一把椅子，我每次来看你，就坐在椅子上。”
　　“往前走，没错，这里就是洗手间的门把手了，你做的真好，看来你对空间的感受有变敏锐哦。”
　　等到两人坐会病床上，谢冰仪微微有些兴奋，江明曜浑身紧绷，累得满头大汗，但仍然温柔鼓励道：“辛苦你了。”
　　江明曜带着她，一步步熟悉洗手台，马桶，门把手，和一切可能的障碍物。接下来的半个月，每天如此，反复训练，从未对她失去过耐心。
　　直到护士告诉江明曜，谢冰仪已经能够在她的小病房里简单移动，自己解决生理问题。果然，那天的谢冰仪显得开心许多。
　　江明曜坐在她床边，看她微微勾着嘴角，有些不忍心说出接下来的话。
　　她今天多么开心，就不能让她稍微多开心一阵子吗？
　　谢天荣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董事会也给警方很大压力，他们已经很迫切需要谢冰仪的证词。
　　江明曜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酝酿台词，谢冰仪便问：“你想跟我聊聊那天晚上的事吗？”
　　江明曜：“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谢冰仪点了点头，江明曜便做了个手势，门外的女警也进来了。
　　谢冰仪喝了口水，开始说道：“那天晚上，爸爸喝了很多酒，他很生妈妈的气。上了车以后，他一直大喊大叫，开得很快，我和妈妈很害怕，就想劝他不要开车了。但他不听，然后，车子的方向就失控了，看见我们偏离车道，妈妈就伸手想抢他的方向盘，我上去想要分开他们两个，可是他们谁也不让谁，把我推回后座。就是我被推回后座的时候，车子突然腾空滚下去了，后面的事情……”
　　女警道：“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生你妈妈的气？”
　　谢冰仪斟酌开嗓：“因为他……在外面认识了一个姐姐。”
　　女警和江明曜交换眼神，这件事，她们也是早就调查到的。原来，这些年谢天荣出轨不断，在案发前不久，正好为一名年轻女子租下一套高层公寓，经常光临。
　　但警方认为事故主要原因并非如此，谢天荣和彭莺莺的夫妻矛盾中还有一个疑点，似乎是更具有说服力的动机————谢天荣在案发前邀请他的私人律师周一到办公室，疑似要修改自己的遗嘱。
　　要知道，他目前的遗嘱大部分财产都是留给彭莺莺母女的，此次改动，必然与近期高调认回谢逸谦有关。内部一致认为，这才是他们夫妻俩自相残杀的最终原因。
　　但在谢冰仪的证词里，却没有找到任何遗嘱相关的字眼，好像她毫不知情一样。当女警提及谢天荣和彭莺莺吵架的内容，谢冰仪总是记忆模糊，模棱两可，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做完笔录后，江明曜沉默不语，谢冰仪感受了他的沉默，轻声道：“你觉得我刚才没有说实话吗？”
　　江明曜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情，他想要相信谢冰仪没有说谎，可是于理，他办案的直觉告诉他谢冰仪就是隐藏了真相。二者来回撕扯，让他一时间不知该拿出何种态度面对谢冰仪。
　　他做不到用审讯手段对待谢冰仪，也无法忽略自己的感受，对明显的谎言视而不见。
　　他只能沉默了。
　　谢冰仪似是怄气，掀开被子站起身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等他们两个醒过来你们问本人就好了。”
　　江明曜这时才缓缓开口：“他们……可能不会醒过来了。”
　　谢冰仪抓着扶手，踉踉跄跄，闻言停下了脚步：“你说什么？”
　　长痛不如短痛，江明曜：“你妈妈她……伤势太过严重，没有被救回来。”
　　谢冰仪转过身，浑身发抖：“那我爸爸呢？”
　　江明曜：“他被抢救回来了，但是，车祸还是给他造成了很大伤害，以后恐怕和植物人没有区别。”
　　谢冰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失去力气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纱布的间隙滚落出来。
　　江明曜想给她擦眼泪，这时才发现摸到的只有被眼泪浸泡的纱布，他只能直接把谢冰仪从地上抱起来，不顾她的挣扎：“地上凉，地上凉，你乖。”
　　“不要伤害自己，你爸爸妈妈知道你安然无恙，他们心里也会高兴的，你要保重你自己，你现在是最重要的。”
　　谢冰仪一直哭到深夜才入睡，期间几度哭到干呕，最后真的把晚饭给吐出来了。江明曜被她的痛苦转移心神，没有再用言语安慰她，只是一直抱着她，摸摸她的脑袋，笨拙地安抚。直到确认她睡着了，才悄悄离开。
　　夜里，护士来换了纱布，病房里又恢复安静，谢冰仪在黑暗中睁开眼，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浑身都放松下来，掀开被子，穿上拖鞋，指尖摩过栏杆，她其实早就不需要紧紧抓着扶手才能行走了。
　　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哗哗流下冰冷的水，双手浸泡其中，高度紧张的体温终于得到缓解。
　　谢冰仪把头埋下去，想到自己躲过一劫，不禁发出发自灵魂快乐的狞笑声。
　　咯咯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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