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的一百种死法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入静室，投下斑驳的影子。洛阙睁开眼，一直从睡眠中缓缓浮起，身体依旧是沉重的，经脉酸涩的感觉却减少了些许。
　　但那种神魂与肉身未能完全契合的滞重感依旧明显。他动了动手指，试图运转灵力，依旧缓慢，但比前几日顺畅了些许。
　　灵力在指尖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就要燃尽，他侧过头，看向床边。
　　谢悔正坐在那张矮凳上，背脊挺的笔直，闭着眼，似乎是在调息，但他坐的位置恰好挡住了从门口方向可能投来的任何视线，也确保自己一睁眼看到的第一个就是他。
　　洛阙的目光在谢悔脸上停留了片刻。青年眼下有极淡的阴影，下颌紧绷着，即便在闭目调息，周身也围绕着一层若有若无极其内敛的灵力。像是一柄收入剑鞘，却随时准备出鞘的剑。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谢悔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睁眼，那双眼睛对上洛阙的视线。
　　“醒了？”谢悔站起身，动作自然流畅，先是伸手探了一下洛阙的额头，“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又顺手将滑落一点的薄被向上提了提。
　　他的动作太快，太顺手，语气也太……理所应当。仿佛这般无微不至的照顾师尊是他天经地义的事。
　　洛阙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他。谢悔被他看得似是有些不自在了，微微移开视线，转身去倒水。
　　“严长老昨夜来看过，见您未醒，留下了些丹药，说是丹鼎峰特制的清心玉露丹。顾宗主也传了话，让你好生休养，不必急去见他。”
　　谢悔将一杯温度刚好的水递到了洛阙手边，与其平常的汇报着宗门中的琐事：“弟子已告知他们，您需要静养，暂不见客。”
　　洛阙接过水，缓缓的喝了一口，水温恰到好处，清冽甘甜，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他清了清嗓子问到“我睡了多久？”却由于刚醒的缘故，声音带着些沙哑。
　　“一整夜加半个白天。”目光依旧落在洛阙。握着杯子的手上，似乎在察觉他是否拿得稳。“您神魂消耗过度又初愈，多睡些是好的。”
　　洛阙放下杯子，撑着床沿想坐起。谢悔立刻上前，手臂虚扶在他的后背，那力道和角度恰好让洛阙借上力，又不显得过分亲昵。
　　“我自己来。”洛阙说。
　　谢悔的手顿了一下，缓缓收回，垂在身侧，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洛阙坐起身，靠在床头，目光扫过室内。陈设简洁，和他记忆中云深松涧的客房并无二致，但……空气太安静了。
　　不是没有声音，窗外松涛依稀，但那种被彻底隔绝了外界一切纷扰的静。而且，灵气浓度高得有些不正常，源源不断，温和地滋养着身体，却找不到明显的聚灵阵法节点。
　　他的目光在几个墙角、窗棂的阴影处微微停留。以他的眼力，能隐约感觉到那里有灵力流动痕迹，层层叠叠，构成了一个复杂而强大的复合阵法。
　　不是云深松涧原有的防御阵法风格，更偏向于……古书上所述的一种极端危险的禁制。
　　云深松涧向来是不允外人入内，除了这师徒二人和那怨种的飞鸟再无其他活物。
　　这布置，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这屋子……”洛阙开口，语气随意，“灵气挺足。”
　　谢悔神色不变：“云深松涧本就是灵脉汇聚之处，这间静室位置尤佳。弟子又添置了些聚灵的摆设。”他指了指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青玉盆栽，里面种着几株生机盎然的凝神草。
　　理由充分。凝神草确有微弱的聚灵宁神之效。
　　但洛阙知道，仅凭那几株草，绝达不到此刻的效果。
　　他没再追问，转而道：“青霖镇那边，后续如何了？”
　　“玄尘长老已接手，正在彻底清理阵法残余，追查线索。严长老回禀宗主后，宗门已加派人手，暗中巡查辖地内是否还有类似隐患。”谢悔回答得条理清晰，仿佛做了那点亏心事的不是自己。
　　“暂无新的发现。”
　　洛阙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问：“你昨夜一直在这里？”
　　“是。”谢悔答得干脆，“您身体未稳，弟子不放心。”
　　“不必如此。”洛阙看着他，“我虽不便动武，自保无虞。你也需要休息。”
　　谢悔垂下眼帘：“守护师尊，是弟子本分。况且……”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看着您，弟子方能安心。”
　　洛阙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那点异样感又浮了上来。
　　谢悔对他……太紧了。紧到有些异常，不仅仅是弟子对师尊的敬重，更像是一种经历过巨大失去后的、近乎病态的守护欲。
　　包括这屋内的阵法，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来是他做的手脚。洛阙不明白，这个被他从小看到的弟子到底瞒着他什么？
　　他想起青霖镇时，谢悔那精准得可怕的一剑，对那邪物弱点了如指掌般的判断。还有之前酒楼里，他昏迷前谢悔那瞬间慌乱的眼神，以及醒来后这密不透风的安排……
　　“谢悔，”洛阙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探究，“你好像……对这类邪祟阵法，特别熟悉？”
　　谢悔抬起眼，目光平静：“弟子这些年在外历练，此类阴邪之物遇到不少，见识得多些。师尊曾教导，知己知彼，故对阵法和魂道之术，也略有钻研。”
　　这理由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挑不出任何问题。
　　洛阙当年确实教导他要博采众长，了解敌人。谢悔天赋极高，若用心钻研，有此见识也不奇怪。
　　但就是太合理了。合理得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叩击声，节奏特殊。
　　谢悔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转向洛阙：“弟子去看看，可能是严长老或顾宗主派人送东西来。”
　　他走到门边，并未完全开门，只拉开一条缝隙。门外似乎有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谢悔听完，简短的“嗯”了一声。
　　他关上门，转身回来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是严长老派人送了些新鲜的灵茶和几样清润的茶点过来，说是对调理气息有裨益。”谢悔解释道，走到桌边，那里不知何时已摆放好一套素雅的茶具和两个食盒。他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制作精巧、灵气盎然的糕点，还有一小罐茶叶，叶片翠绿，带着天然的云雾纹路。
　　“您要用些吗？”谢悔问，已经开始熟练地温壶、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显然精于此道。
　　洛阙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道：“你以前，不怎么喜欢弄这些。”
　　谢悔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水流依旧平稳：“在外行走，有时需要。慢慢也就学会了。”他斟了一杯清亮的茶汤，茶香袅袅，双手奉到洛阙面前，“您尝尝，温度刚好。”
　　洛阙接过，指尖碰到杯壁，温热不烫手。
　　他抿了一口，茶香清冽，入喉回甘，灵力温和，确实是上品。
　　“严振有心了。”洛阙说。
　　“嗯。”谢悔应了一声，自己也倒了一杯，却没喝，只是握在手里。
　　他的目光落在洛阙沾了水渍的唇角，似乎想伸手去擦，却又强行忍住，只递过去一方干净的素帕。
　　洛阙接过帕子，擦了擦嘴。他看着谢悔，青年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谢悔，”洛阙放下茶杯，语气平静，“我回来了。”
　　谢悔猛地抬眼，看向洛阙。那双总是深沉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又被他强行压下。他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发紧：“……弟子知道。”
　　“所以，”洛阙看着他，放缓了声音，“不必如此紧绷。我还活着，天塌不下来。”
　　谢悔沉默了很久，久到那杯茶都快凉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哑：“……是，师尊。”
　　这一声“师尊”，叫得极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洛阙没再说什么，拿起一块茶点，咬了一口，甜而不腻，带着灵谷特有的清香。“味道不错。”他评价道。
　　谢悔看着他吃，紧绷的肩膀似乎松懈了那么一丝丝。他也拿起一块，慢慢吃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洛阙。
　　室内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但洛阙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谢悔筑起的那道无形屏障，比他布下的任何阵法都要坚固。
　　而他需要弄明白，这道屏障后面，到底藏着什么。
　　窗外的阳光更盛了些，透过窗纸，将室内照得明亮。松涛声依旧，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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