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之凰

　　秋雨过后，天空放晴，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书院的射艺场上，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射艺场四周的古柏愈发苍翠，场地上的积水早已干涸，只留下些许湿润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气息。
　　今日是书院每季一次的射艺比赛，不仅有书院的学子参加，还有几位宗室子弟前来观摩，场面十分热闹。萧灵本不想参加，却被柳嫣然等人激将 ——“将军府嫡女，莫非连挽弓搭箭都不敢？”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前世她便是因 “娇弱无能” 的名声，让将军府成为笑柄，让敌人毫无顾忌。今生，她既要守护家族，便不能再藏起锋芒。再者，她也想借此机会展露一点实力，让那些觊觎将军府的人有所忌惮，便应了下来。
　　她身着一身劲装，月白色的衣料剪裁利落，腰间束着墨色玉带，勾勒出纤细却挺拔的身形，不见半分娇弱，反倒透着几分将门儿女的飒爽英气。长发高高束起，用一根玄色发带固定，鬓边垂着两缕碎发，随着呼吸轻轻晃动，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白皙的脖颈，下颌线线条利落，添了几分冷艳。她手中握着一把父亲生前送给她的牛角弓，弓身泛着温润的栗色光泽，是上好的良弓。指尖反复抚过弓身内侧那道浅浅的刻痕，是父亲亲手刻下的 “守” 字，触之微凉，却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掌心的温度，心中涌起一股酸涩与坚定。
　　守。守家族，守清白，守前世未能守护的一切。
　　萧灵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湿意，抬眸时，眼神已变得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五十步外那枚铜钱大小的靶心。周遭的议论声、嬉笑声都被她隔绝在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中靶，让所有人都知道，将军府的女儿，绝非暖阁弱花。
　　“啧啧，穿得倒像模像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打仗的。” 柳嫣然倚在苏明轩身侧，手中摇着团扇，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可惜啊，箭术可不是靠穿得好看就能学会的，别到时候弓都拉不开，丢了将军府的脸。”
　　苏明轩站在一旁，身着宝蓝色锦袍，腰间挂着玉佩，神色倨傲。他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指尖在袖中轻轻敲击着 —— 他早已暗中吩咐了心腹，待萧灵拉弓蓄力的瞬间，便制造混乱，再趁机射出淬毒的暗箭。既能让她当众出丑，又能嫁祸给旁人，若能侥幸伤了她，更是一石二鸟。
　　慕容彦站在人群的角落，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与周围锦衣华服的学子格格不入，显得有些突兀。他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看似在看场地上的杂草，实则目光从未离开过萧灵。
　　他见过太多大燕贵女，个个娇柔做作，妆容精致却不堪一击。可萧灵不一样，她站在那里，脊背挺直如松，握弓的姿势标准而沉稳，左手持弓，右手勾弦，手腕微微用力，小臂看着紧实有力，显然是长久练习的结果。尤其是她眼底的那股劲儿，不是争强好胜，而是破釜沉舟的坚定，像暗夜里燃烧的星火，微弱却执着，让他心头莫名一动。
　　这些日子，他故意在她面前暴露了些许破绽 —— 雪绒草的药渣、北狄军中的暗语、狼纹箭羽…… 他并非无意，而是想试探她。这个女人，太过聪明，太过隐忍，远不像传闻中那般娇憨蠢笨，却能屡次识破他的伪装，甚至主动为他解围。他想知道，她的底线在哪里，她的目的是什么，更想知道，她是否值得他交付一丝信任。
　　“下一位，灵溪郡主萧灵！” 裁判高声唱名。
　　萧灵应声上前，脚步沉稳，没有半分犹豫。她走到射艺场中央，转身站定，调整呼吸，左手稳稳托住弓身，右手三指勾住弓弦，缓缓向后拉动。随着弓弦渐满，她的肩背微微绷紧，她的上一次拉弓是在上一世，北狄军中，那时可汗经常拿她取乐，故意拿她当靶子却又差之毫厘地避开只射破她的衣襟，让她当众出丑。之后又大方地把弓交给她，让她来射自己，然后嘲笑她的无能和软弱。就是在那段日子，萧灵私下里下苦工练习，明明可以百发百中，却依旧表现怯懦，甘愿沦为可汗的笑柄，只为能苟活性命护住身边之人，可这依旧没有改变她们后来的结局...... 想到此，萧灵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落在劲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阳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上，睫毛投下细碎的阴影，眼神专注而决绝，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与那枚靶心。
　　就在弓弦拉至最满，箭尖微微颤动的瞬间，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惊呼：“蛇！有蛇窜过来了！” 同时，一道黑影朝着她的脚踝猛冲而去。女学子们吓得尖叫躲闪，场面瞬间混乱，连裁判都分神侧目，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萧灵心中一凛，指尖却未有半分松动。她何等敏锐，瞬间便识破这是故意为之 —— 那黑影速度虽快，却无蛇类的蜿蜒姿态，反倒像一截被人扔过来的黑绸带。若此刻慌神松手，箭必然射偏，不仅会沦为笑柄，还会给暗处的人可乘之机。她屏气凝神，心中默念父亲教过的口诀：“心定如磐石，眼准如鹰隼，手稳如泰山。” 手腕猛地一松，箭矢破空而出，带着凌厉的风声，掠过那道黑影，稳稳钉进靶心！
　　“中了！正中靶心！”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呼，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宗室子弟都坐直了身子，眼中露出惊讶之色。
　　萧灵收弓转身，目光冷冷扫过苏明轩。他脸色一白，随即又恢复了倨傲，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攥紧，指节泛白 —— 没想到这萧灵竟如此沉得住气。
　　可就在此时，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从西侧人群中传来！那声音太轻，被周遭的议论声掩盖，若非萧灵前世在边关听惯了箭矢呼啸，定然察觉不到。她只觉后颈一凉，本能地想要侧身，却已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她眼角余光瞥见角落的慕容彦突然弯腰，似是捡拾掉落的书卷，指尖一枚不起眼的碎石子悄无声息弹出，如同流星赶月，正好撞在暗箭的尾羽上。
　　“铮” 的一声轻响，箭矢方向骤偏，擦着她的肩头飞过，深深钉进身后的木柱，箭羽还在嗡嗡颤动，泛着乌光的箭簇透着致命的寒意 —— 那是淬了毒的。
　　萧灵心头巨震，猛地回头望向慕容彦。他依旧是那副怯懦模样，蹲在地上捡拾散落的书页，青衫下摆沾了泥土，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弹与他毫无关系。可萧灵看得真切，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还保持着弹击的姿势，指尖沾着一点湿润的泥土，与木柱旁那枚碎石子材质一模一样。
　　更让她心惊的是，那弹击的力道与准头 —— 绝非普通学子所能拥有，倒像是父亲口中影狼军惯用的 “透骨打穴” 手法，力道集中，精准狠辣，能在瞬间改变箭矢轨迹。
　　他果然与影狼军有关。
　　慕容彦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缓缓抬头，恰好与她对视。他的睫毛很长，像蝶翼般轻轻颤动，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余下一片怯懦的迷茫，仿佛在问 “郡主怎么了”。可萧灵分明从他深黑的瞳孔里，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了然与紧张 —— 他知道她看穿了，如此了然却不点破。如此城府倒是叫她很是欣赏。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这个男人，藏得太深了。北狄秘药、军中暗语、影狼军手法，还有那枚狼纹箭羽…… 所有线索都指向他，可他始终披着怯懦的外衣，在她遇险时，却从未有过半分犹豫。
　　他到底是谁？为何要帮她？
　　萧灵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连忙移开视线，装作未曾察觉，转而看向那枚钉在木柱上的暗箭。她缓步走过去，抬手握住箭杆，轻轻一拔，一股腥甜的毒气扑面而来，与那日竹林里的毒针是同一种药性 —— 苏明轩当真是不死心，竟连淬毒的暗箭都敢用。
　　“是谁暗箭伤人？” 山长脸色铁青，厉声喝道。护卫们立刻散开搜查，却早已不见了那放箭人的踪影 —— 显然是苏明轩安排好的死士，得手后便混在人群中溜走了。
　　苏明轩故作惊讶，上前一步，语气 “关切”：“竟有此事？定是哪个歹人嫉妒郡主箭术超群，才出此下策！山长，此事定要彻查，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他说得冠冕堂皇，眼神却不自觉地避开萧灵的目光，生怕被她看出破绽。
　　萧灵没有戳破他，只是将那枚毒箭拿在手中，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箭杆，心中冷笑。苏明轩的手段越发阴狠，今日之事，若不是慕容彦出手，她恐怕早已中了毒。这笔账，她记下了。
　　“山长，此事绝非偶然。” 萧灵转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射艺场人多眼杂，凶手易容混入也未可知。但暗箭淬毒，显然是想取人性命，绝非简单的嫉妒所能解释。还请山长彻查此事，不仅要查放箭之人，还要查这毒箭的来源，否则日后书院学子岂不人人自危。”
　　她刻意提到 “毒箭来源”，便是想将矛头引向苏明轩 —— 这种烈性毒药，寻常人难以获取，而苏家与北狄叛徒素有勾结，最是可疑。
　　山长连连点头，脸色凝重：“郡主所言极是，老夫定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射艺比赛草草收场，萧灵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了射艺场。她沿着回廊慢慢走着，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慕容彦的屡次出手，让她越发看不懂这个男人。他为何要帮她？是因为她屡次替他解围，还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苏家？亦或是，他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她，盯上了将军府？
　　“郡主。” 身后传来轻细的脚步声，慕容彦追了上来，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青色衣衫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显得愈发单薄。他手中还捧着刚才掉落的那几卷古籍，书页被整理得整整齐齐，只是边角沾了些泥土。
　　萧灵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光影斑驳，竟让他那份怯懦中透出几分清俊 —— 眉骨锋利，鼻梁挺直，唇线清晰，只是平日里被低垂的眉眼和瑟缩的姿态掩盖，无人察觉。他的皮肤其实很白，但不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却更衬得一双眼睛黑沉如墨，深不见底。
　　“郡…… 郡主，您没事吧？刚才真是太危险了。” 他的声音依旧细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真的被刚才的场景吓到了。
　　“我没事。” 萧灵看着他眼底的 “担忧”，心中却在快速盘算。她想试探他，却又怕打草惊蛇。沉吟片刻，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捏着那枚藏了三年的狼纹箭羽，故意装作不经意间从袖中滑落，掉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咦？这是什么时候掉出来的？” 她故作惊讶，弯腰去捡。
　　慕容彦的目光落在箭羽上，这次他看得真切，不觉瞳孔骤然收缩，放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 那狼纹，那质地，是影狼军的信物无疑！他怎么也没想到，萧灵竟然会有这个。
　　他的失态只持续了一瞬，便立刻恢复如常，也弯腰想要去捡：“这是…… 一枚箭羽？看着倒是别致。”
　　“是我父亲三年前在边关捡到的。” 萧灵抢先一步拾起箭羽，指尖摩挲着上面深刻的狼纹，语气平淡却带着试探，“我父亲说，这是北狄影狼军的信物，据说影狼军行事狠厉却守诺。慕容质子是北狄人，但却久在京城，不知可曾见过这种箭羽？”
　　她紧紧盯着慕容彦的脸，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慕容彦的脸色白了几分，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她对视，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影狼军…… 我只是个普通质子，从未听过。这箭羽看着寻常，许是民间艺人雕刻的吧，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得滴水不漏，可那瞬间的瞳孔收缩、指尖僵硬，却骗不了人。萧灵心中已然笃定，他不仅认识这箭羽，还与影狼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 他就是影狼军的人。
　　“或许吧。” 萧灵收起箭羽，没有再追问，适可而止是她的原则，“今日之事，多谢慕容质子。若不是你刚才……”
　　“郡主说笑了。” 慕容彦连忙打断她，头垂得更低，耳根却悄悄泛红，蔓延至脖颈，“我什么都没做，是郡主自己反应快，福大命大。”
　　他越是掩饰，萧灵心中越是清晰。她看着他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暖意 —— 这个始终伪装在怯懦之下的男人，在她遇险时，从未有过半分犹豫。哪怕会暴露自己的破绽，也依旧选择出手。
　　“不管怎样，多谢。” 萧灵微微一笑，眼底的冰冷散去些许，如同冰雪初融，“日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慕容质子尽管开口。”
　　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示好。她想看看，他是否会接下这个橄榄枝。
　　慕容彦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快速垂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多…… 多谢郡主。” 他看着萧灵转身离去的背影，月白色的劲装在阳光下泛着柔光，身姿挺拔，如同风中劲竹。紧握的手指缓缓松开，眼底的怯懦褪去，只剩下深沉的复杂与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他抬手对着空气低语，声音低沉而冷冽，与平日的细弱判若两人：“查清楚那暗箭的来源，是苏明轩的人，还是北狄那边派来的。另外，查清萧灵手中狼纹箭羽的来历，三年前边关，发生过什么。”
　　竹林深处，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无声领命。

　　慕容彦望着萧灵的背影，久久未动。他知道，他与她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 “同窗”，也不是单纯的 “互相试探”。他们像是两条注定交汇的线，因为共同的敌人，因为彼此的秘密，一步步靠近。而他心中那份莫名的悸动，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着他的隐忍与算计，让他有些失控。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小巧的狼纹令牌，那是影狼军的兵符，触手冰凉，刻着与萧灵手中箭羽同源的狼纹。他曾以为，此生唯有复仇二字，血债血偿是他唯一的执念。可萧灵的出现，像一束猝不及防的光，照进了他常年晦暗的世界。她挽弓时的飒爽，拆穿阴谋时的锐利，偶尔流露的、藏在坚强之下的脆弱，都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守护。
　　可他不敢。他是北狄质子，是背负血海深仇的前可汗嫡子，身份是致命的隐患；他的复仇之路布满荆棘，身边危机四伏，他给不了她安稳，甚至可能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更重要的是，他不确定萧灵的心意 —— 她屡次为他解围，是为了利用他对付苏家，还是…… 真的有一丝不同？
　　握紧的拳缓缓松开，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红痕。眼底的复杂与悸动被层层怯懦掩盖，他转身，青衫落寞地消失在回廊尽头。廊下的灯笼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他藏在心底的挣扎，无人知晓。
　　回到房间，他反手关上门，卸下所有伪装。苍白的脸上褪去怯懦，只剩下冷冽的凌厉，指尖叩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影一。”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间角落，单膝跪地：“主上。”
　　“苏明轩的暗箭，查得如何？” 慕容彦的声音低沉冷冽，与白日的细弱判若两人。
　　“回主上，是苏明轩的心腹死士所为，毒药来自北狄叛徒巴图，与三年前害死先可汗的毒药同源。” 影一恭敬回话。
　　慕容彦眼底杀意翻腾，指节泛白：“巴图…… 很好。” 他顿了顿，又道，“萧灵手中的狼纹箭羽，查到了吗？”
　　“回主上，三年前边关之战，先可汗曾派影狼军小分队支援将军府，遭巴图伏击，全军覆没。那枚箭羽，应是小分队成员的遗物，被萧将军偶然捡到。”
　　慕容彦心中一震。原来如此。三年前，父亲暗中支援萧大将军，却遭叛徒暗算，而他恰好捡到了影狼军的信物。这世间的缘分，竟如此奇妙。他望着窗外萧灵房间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柔软：“密切关注苏明轩的动向，另外，派人暗中保护萧灵，不许任何人再伤她分毫。”
　　“是，主上。” 影一悄然退去。
　　慕容彦走到窗前，拿起桌上的一卷古籍，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雪绒草。那是他解毒时剩下的药草，此刻竟莫名想起萧灵凝视他唇角青黑时的眼神，清澈而担忧，让他冰封的心湖，泛起了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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