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入颜心

　　江县半山，连绵的茶田在初夏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绿光。这里是著名的“太平猴魁”产地，颜家的茶庄依山而建，青砖围砌的四合院古朴沉静，已有百年历史。传说清朝时颜家的茶叶是进贡皇室的御品，得过“太平绿茶之首”的御赐牌匾。周边茶庄几经易主，唯有颜家的茶庄世代传承。

　　茶农们戴着斗笠在田埂间穿梭忙碌。四合院摇椅上常躺着一位老人，穿着普通唐装，时不时用智能手机对着茶田指指点点。这位老人就是颜家茶庄的主人颜景怀，茶农们不知道的是老人还有一个显赫的身份——“颜氏科技”的掌舵人，一个坐拥庞大科技帝国的隐形富豪。

　　四合院内，黄花梨摇椅轻轻摇晃。颜景怀刚放下手机，眉头微蹙，对着旁边正在专心分茶的年轻人说：“东头花家那小子，又偷懒耍滑，这个月工钱得扣他三成。”

　　坐在黄花梨茶台前的年轻人正是颜回。他动作沉稳，鎏金茶匙轻拨青瓷茶荷中的太平猴魁嫩叶，兰花的清雅香气随着热水注入紫砂壶而氤氲开来。他抬眼看了看外公，那蹙眉不满的神态，竟与哥哥钱莱抱怨下属时如出一辙。他嘴角不自觉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随即又摇了摇头，抛开这有些好笑的联想。

　　“外公，”颜回将公道杯里的茶汤分入两只小杯，“‘姜家宴’破产的事，您听说了吧？”

　　颜老接过外孙递来的茶，吹了吹热气，眼皮也没抬，“茶庄里人来人往，总有那么几个碎嘴的客商，想不知道都难。”他抿了一口，茶香在口中散开，眼神却带着审视看向颜回。

　　颜回放下茶壶，满眼不解，“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为什么不拿着族戒来找您？颜家的祖训……持戒者所求，只要不违道义，颜氏必倾力相助。”

　　“啪！”茶杯被颜老重重地顿在茶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老人猛地坐直身体，皱纹里都迸出怒意，“混账！”他瞪着颜回，声音拔高，“那族戒是你这浑小子当年不懂事，偷偷摸摸送出去的！姜家怕是到现在都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旧戒指，哪知道它背后的分量？”

　　袅袅茶烟在祖孙之间弥漫，气氛瞬间凝滞。颜回看着外公袍角溅上的几点茶渍，思绪却飘回了十年前那个混乱的雨夜——祠堂淡淡的檀香，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还有他颤抖着将古朴的族戒套进昏迷小女孩拇指时冰凉的触感。

　　“您明明知道他们当时……”颜回试图辩解。

　　“等老夫得到确切消息，黄花菜都凉了！清算都结束了！”颜老抓起茶杯，狠狠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怎么，那小丫头片子记起你了？拿着戒指出现在你面前讨债了？”

　　颜回避开外公的视线，转头望向檐角随风轻晃的铜铃。他有些心虚，“她在荣华读书……我只是偶然听人说起姜家的事。”

　　“哈！”颜老突然拍着大腿笑起来，笑声洪亮，“我说呢！放着常青藤名校不去，死活要留在荣华那地方！”他眯起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外孙难得流露的窘迫，“原来是为了这段青梅竹马的‘孽债’！你小子，藏得够深啊！”

　　颜回的手攥紧青瓷茶盏，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扎着羊角辫、小脸沾着糖画碎屑的姜沫，捧着闪亮的百花奖杯，像只快乐的小鸟撞进他的书房，一声声清脆地喊着“颜回哥哥”……

　　“她……”颜回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明显的涩意，“她仍然不记得我。”茶水入口，竟比黄连还要苦涩。

　　茶室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叫着，更衬出屋内的寂静。

　　“有人能让你这么惦记着……”颜老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透着历经沧桑的温和，他重新靠回摇椅里，目光掠过颜回依旧紧绷的肩膀，“倒也不是坏事。总好过你这副对什么都无欲无求的样子，活像个要出家的和尚。”他忽然又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这世上总算有件事，能让你这小子也尝尝吃瘪的滋味，挫挫你那身傲气。”

　　颜回屈起手指，在坚硬的黄花梨茶台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发出笃笃的闷响。“现在倒有点后悔当年没去学医。”他抬眼看向外公，眸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手不自觉地攥紧，“要是专攻神经学领域，说不定……”

　　“混账话！”茶杯再次被颜老重重顿下。他抄起手边的紫竹折扇，虚虚地点向颜回的眉心，语气严厉，“我送你去常青藤学计算机，是让你学真本事，将来撑起‘颜氏科技’这块招牌的！不是让你去当什么医生！”扇骨的阴影划过颜回清俊却略显冷硬的侧脸，“天资太高，路走得太顺，未必是福。你这孩子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将来怎么扛得起颜氏这百年的担子？”

　　折扇“唰”的一声展开，露出泼墨山水间两个遒劲的大字——“守拙”。颜老凝视着这个自小聪慧绝伦的外孙，几乎从未让他失望过，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二十年前，那个襁褓中就攥着玩具编程积木不放的小婴儿。那时的他，怎会料到这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会渐渐凝成如今这般深沉冷冽，仿佛隔绝了人间烟火的模样。

　　“您总说我未经风雨。”颜回没有接外公关于“守拙”的教诲，而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邀请函，修长的手指抚过封面上“颜氏科技”浮雕般的LOGO，“大学生移动互联网开发应用创新比赛……评委名单里，挂着颜氏头衔的，怕是有半数以上吧？”

　　他抬眼，目光锐利地直视外公，讥讽道：“这种明摆着是为自家企业选拔储备人才，甚至可以说是‘内定’的赛事，您觉得，我去和那些不明就里的参赛者争一个虚名，有意思吗？有意义吗？”

　　“放肆！”紫竹扇骨“啪”的一声重重敲在茶台上，颜老胸膛剧烈起伏，手背上青筋暴起，“你以为那些清北的顶尖高才生，是荣华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富家子能比的？”

　　他抓起滚烫的茶海，带着怒气往茶盘上那只鎏金的蟾蜍茶宠上浇淋，滚水瞬间蒸腾起大团白雾，模糊了他凌厉的眉眼，“参赛者里多的是真正有才华、有抱负的科技新秀！人家在实验室熬通宵、啃代码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参加那些无聊的酒会，品着所谓的高档红酒！能和这些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同场竞技，是检验你成色的好机会！你在荣华当个学霸就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我告诉你，跟这帮人比，你能不能进前十都悬！”

　　老人的话语像连珠炮，充满了激将的意味。

　　滚烫的水流注入金蟾张大的口中，发出滋滋的轻响。颜回看着外公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公也是这样把他抱在膝头，手把手教他如何温壶、投茶、冲泡。那时他个子还小，踮着脚才能勉强够到茶案，却能把枯燥的《茶经》倒背如流。

　　“外公。”颜回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指尖轻轻按住老人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背，“荣华的学生，也未必个个都是您想的那样不学无术。”

　　他手中的邀请函被捏紧，“不过，既然您这么想看看我和天下英才一较高下……”他抬起眼，眸中那点沉寂的星火骤然被点燃，亮得惊人，“前十？那算什么目标？我要的是……”

　　“冠军！”颜老猛地截断他的话，浑浊的眼瞳里精光爆射，仿佛年轻了十岁。他反手一把握住外孙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好！你小子有种！真能把这冠军奖杯给我捧回来，摆进颜氏祠堂，老头子我就把‘守拙’这两个字裱起来，挂在大堂当匾额！说到做到！”

　　窗外山风骤起，吹得满园茶树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场赌约作证。颜回望着茶海上腾起的一缕白雾，缓缓地、笃定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自信，“那您可得准备好上好的金丝楠木——我怕祠堂里那张老供桌，承不住这份沉甸甸的荣耀。”

　　这时，茶室落地的玻璃窗外，一抹清丽的藕荷色身影轻盈地穿过庭院，如同投入古井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凝重氛围。

　　颜回手中的茶杯猛地一倾，碧绿的茶汤泼洒出来，溅湿了黄花梨茶台，染深了他素色衬衫的前襟。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霍然起身。

　　“她怎么会……”他下意识地伸手指向窗外，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喉间翻涌。窗外的人影越来越近，素白的帆布鞋踩在青石板小径上，发出细微的声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跃动的发梢上洒下点点碎金，比这茶庄顶级的“太平猴魁”还要鲜活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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