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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要钓鱼
日子一如院边那条小河,不疾不徐,一天天向前淌去。
看似不变,却又在不经意间,悄然带走了些什么,亦悄然沉淀下些什么。
院墙边的那几颗老树,早已褪尽了残红,换上了一身郁郁葱葱的绿装,连那几丛野花,也开得愈发蓬勃热闹了。
阿海敏锐地察觉到,笼罩先生周身的、那股无形的淡淡落寞,似乎随着春日渐深,也一并被和暖的风一点点吹散了。残留的那点余凉,也在被夏日的暖阳一点点消溶着。
变化是细微的,却并非无迹可寻。
阿海发现,先生窝在藤椅里出神的时候变少了,捧着书卷时,目光真正落在了字里行间,重又有了拿书下酒的闲情,偶尔还会用指尖在扶手上虚划几个符文,似是有所领悟。萦绕小院的酒香,也重又清淡起来,不那般浓烈了。
指导他修行时,先生的话语虽然依旧简洁,却会多问上一句“可明白了?”,若是见他蹙眉,甚至会换种方式再解释一遍,耐心悄然回归了。
一日,见他一个招式转换间的气息略有凝滞,竟破天荒地没有只以言语点拨,而是站起身,亲自示范了一遍。先生身形舒展,动作如行云流水,指尖划过空气,带起细微的元气波动。
示范完毕,回头看向他:“看明白了?” 眉宇间那惯常的疏懒里,似乎又隐隐透出了往昔那好似洞彻万物的幽光。
他连忙点头,心中却是不禁微动。
更明显的是,某日黄昏,他正蹲在院角侍弄那些野花,忽然听到一阵极轻的、却异常悦耳的哼唱。他惊讶地回过头,就看见先生正挽着袖子,亲自给那几株长势喜人的翠竹浇水,哼唱不成曲调,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漫不经心的闲适。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的侧脸上,将那微微扬起的唇角勾勒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出声打扰先生,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继续侍弄着野花,却忍不住想跟着一起笑。想起自己偷偷藏在灶房角落、尚未开封的那坛“玉冻春”,心里琢磨着,或许今晚可以多做两个先生喜欢的小菜。
先生吃得依然不算多,但至少,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动几筷子便搁下了。有时吃到合口的,还会淡淡评价一句“今日这笋很嫩”,或是“汤的火候不错”。
将这些细微的变化一一看在眼里,阿海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终于悄悄松弛了下来。他依旧每日为肃玉朝束发、打理衣衫,将小院收拾得井井有条,但终于不再带着那份小心翼翼的担忧了。
………………………………
这一日,暮夏的阳光带着炎日的余韵,透过稀疏的竹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肃玉朝斜倚在院中的藤椅里,双目微阖,似在小憩,又似在神游天外。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地敲击着,节奏舒缓,仿佛在应和着某种无形的韵律。
阿海将晾晒好的草药分门别类地收进小笸箩里,抬头看见他这般情状。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一杯刚沏好的、温度正适宜的粗茶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轻声问道:
“先生在想什么?”
肃玉朝眼睫未动,依旧保持着那似睡非睡、似醒未醒的模样,只是敲击扶手的指尖微微一顿,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
“在想……用什么钩,才能吊出那条鱼。”
阿海闻言,愣了一下。他看了看墙角那个闲置的小鱼竿,又联想到曲江里那些肥美的河鲜,以为先生是馋鱼脍了。立刻认真思索起来,小眉头微微蹙着:
“先生想钓什么鱼?若是想吃江里的鲈鱼,用新鲜的虾蚾做饵最好;若是想钓潭里的青鱼,或许得用些酒泡的米粒打窝……” 他对这些市井生活的技能倒是门儿清,说起来头头是道。
闻言,肃玉朝终于睁开了眼睛,侧过头,看着阿海那一脸认真地小模样,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促狭,以及更深邃的笑意。
他慢悠悠地坐直了些,摩挲着手边的酒壶,唇角带起几分玩味和意味深长,然后又慢悠悠地吐出三个字:
“金龙鱼。”
他说着,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院墙,望见了那座巍峨的皇城。
“金龙鱼?” 阿海眨了眨眼,清秀的小脸上满是茫然。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这种鱼的信息,却是一无所获。他只听过金鲤,龙鲤,这金龙鱼……莫非是哪个海外番邦进贡的稀有品种?
光是听起来,就既名贵又罕见。
“是……是长着金色鳞片,像龙一样的鱼吗?那得去哪里钓啊?得需要很特别的鱼钩和鱼饵吧?”
阿海想了又想,又觉得,这也有可能是一种极其稀有的、只存在于传说或者某些幽秘深潭中的灵物,毕竟,先生想钓的鱼,肯定不一般的。
他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准备钓具了。
看着阿海那副认真思考的专注模样,肃玉朝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早已被酒液浸透了嗓音低沉悦耳,有着一种独特的磁性与韵味,此时,还带上了几分愉悦和一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味,惊得那丛幽竹也跟着轻轻摇摆。
他伸手揉了揉阿海的头发,将小家伙梳得整齐的发髻揉得有些毛躁了。
“傻小子,”难得的,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毫不掩饰的揶揄:“那鱼啊……不在江河,不在湖海。”
他站起身,宽大的衣衫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拂动,目光再次投向了远方,锐利的锋芒一闪而逝,重又隐没于那份疏懒之下。
“他呀,窝在那最深的水潭里呢。” 肃玉朝意味深长地说道:“普通的鱼饵,他可看不上。嗯……得下点儿很特别的饵,弄出点儿不同寻常的动静,或许才能引得他稍稍出探头来。”
阿海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先生说的“钓鱼”,似乎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看着肃玉朝那深邃的眼眸和唇角意味深长的浅笑,隐约觉得,先生似乎要做什么大事了。他不再追问是什么鱼,只是认真地点点头:
“嗯!不管先生要钓什么鱼,阿海都能帮您准备好鱼饵和鱼竿!”
肃玉朝收回目光,落在阿海稚嫩却真挚的脸上,笑意更深了些。
“好。” 他应了一声,重新躺回椅中。
这鱼……
指的,自然是李重玴,那深居皇城的东宫太子。
既然那两次命定的相遇,他都未能如期而至。春风亭的初识、书肆巷的再遇,他都一一错过……
既然天机已然流转,变数已然激生,既然此间的因果命轨已然发生偏移,已非旧时模样。
那他便不能再枯等下去了……
嘿!再者,他二人的意外相遇统共就那么两次,他如今即便是想继续“待兔”,也找不到那根要守的“株”了。
那便只好主动些了。主动搞出点儿事情来,好好将这长安城的水搅一搅,搅出点儿风波来,把那尾潜藏在深宫里的“金龙鱼”勾出来。
他可太了解李重玴了。
了解那人虽身处九重宫阙,受万千规矩束缚,骨子里却燃烧着对宫墙之外、对广阔天地的无限向往;了解他对“有趣”之事和“非常”之人的天然好奇;了解他对江湖、对异事、对一切不循规蹈矩的存在,都抱有近乎赤诚的憧憬。
那份被身份压抑住的向往和渴望,就如同被巨石暂时掩住的火苗,只需一丝缝隙,便会迫不及待地窜出来。
不过……要想引起这位东宫太子的注意,寻常的才子扬名、侠士仗义,怕是不行,连点水花都溅不起的……
—— 得闹出点儿大动静啊。
肃玉朝的指尖再次轻轻敲击起来,凤目微敛,心中盘算着……
这动静,首先不能是作奸犯科之事,否则引来的就是金甲卫和监门卫的铁拳,而非太子殿下的青眼了;而那些无关痛痒的风花雪月也是不成的,入不了他那鱼儿的法眼。
须得是在规则之内,却又恰好撩动规则的,带着点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
是去动一动那几家把持着漕运、手脚却不甚干净的皇商?还是找个由头,寻上某个气焰正盛的世家贵子,挑一挑他的错处?或者……更直接些,在某个万众瞩目的场合……
好像都不太行……
这动静,要够大、够新奇,要足够引人侧目,更要足够……有趣。
有趣到……能让那些负责为太子殿下搜集宫外趣闻的“耳朵”,第一时间便将消息递到东宫;有趣到能让那位被困于方寸之地的太子殿下,心痒难耐,忍不住要亲自来看一看,这长安城里,何时又出了这样一号人物……
肃玉朝一手支颌,凤目敛着,似在养神,只是那敲击扶手的指尖,节奏却在悄然变化着,渐渐带上了成竹在胸、等待鱼儿上钩的耐心与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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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海:啊,先生不开心,给先生整点儿好的!
阿海:啊,先生开心了,给先生整点儿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