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王冠

作者:十七号月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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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光与牢笼


      暂时的、如同玻璃般脆弱的平静,笼罩了我们在南方这座陌生都市的新生活。没有枪声,没有追杀,没有饥寒交迫。周守仁提供的住所坚固舒适,一日三餐准时且丰盛,甚至连空气都带着南方春日特有的、湿润的暖意,与北方山林里那刮骨的寒冷截然不同。

      然而,这种外在的安宁,并无法平息我内心翻涌的疑问和忧虑。两个问题,像两根无形的刺,扎在我心里,随着时间推移,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发清晰、尖锐。

      第一个,是关于晓慧姐的死。

      陈峰,他明明是晓慧姐喜欢过的人,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样羞涩而美好的情愫。就算后来证明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陈峰为了接近我们而演的戏,可当他面对晓慧姐,面对那个曾经用亮晶晶眼神看着他的姑娘,他怎么就能……怎么能如此毫不犹豫、如此冷酷地下令开枪?晓慧姐到最后,也只是不愿说出我们的下落而已,她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实质威胁。为什么连一丝旧情,或者说,连一丝对人性的基本怜悯都没有?
      这个问题像一团乱麻,缠在我脑子里,越想越觉得冰冷,越想越觉得陈峰这个人,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东西,可怕到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畴。我尝试着去分析,去揣测,但一个十一岁孩子的阅历,根本无法穿透那层厚重的、由谎言和残酷编织的迷雾。最终,我只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像关闭一扇通往深渊的门,将这个无解的问题暂时封存起来。我知道,答案或许在未来,但绝不是现在的我能够触碰的。

      第二个,是关于江月。

      她的状态让我揪心。虽然不再像最初那样完全痴傻、失去反应,但大多数时候,她依旧是沉默的,眼神常常放空,像是灵魂的一部分还滞留在那个响起枪声的山沟,滞留在晓慧姐倒下的那一刻。她会机械地吃饭、睡觉、跟着我去上学,但脸上很少有表情,更别提笑容。在新学校里,她像个透明的影子,不跟任何人交流。晚上偶尔会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瑟瑟发抖。

      看着她这样,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我是她哥哥,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可我该怎么做,才能把她从那个冰冷的、封闭的世界里拉出来?

      犹豫再三,我决定去找周守仁。他现在是我们的监护人,拥有巨大的资源和权力,或许他有办法。

      在一个下午,我趁他看似心情不错,在书房看报的时候,敲门走了进去。

      “周爷爷,”我斟酌着用词,“月月……她的情况还是不太好,晚上总做噩梦,白天也不说话。您看,是不是……能请个医生,或者懂心理关怀的人,来帮她看看?”

      周守仁从报纸上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有些意外我会提出这个要求。他放下报纸,手指交叉放在桌上,沉吟了一下,说道:“小孩子,受了惊吓,很正常。不用那么麻烦。我会让人多给她买些好吃的,新衣服,还有玩具。女孩子嘛,看到这些,自然就高兴了,慢慢就忘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这和我想象的解决方案相差太远。

      “可是,”我忍不住追问,“她需要的可能不只是好吃的和玩具……她需要有人开导,需要专业的……”

      “江辰。”周守仁打断了我,语气依旧平和,但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我说了,不用那么麻烦。我知道该怎么照顾孩子。你只要听话,带好妹妹,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他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重新拿起了报纸。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重新沉浸到报纸里的侧影,那股熟悉的、被他那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态度所阻滞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好像总是在我们需要真正理解和帮助的时候,用物质和命令来敷衍。一股无奈的郁闷堵在胸口。
      唉,果然,最后还是得靠自己。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周守仁照例回到书房处理他所谓的“实验”。我看着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一个新买的毛绒玩具,眼神却依旧没有焦距的江月,下定了决心。

      “月月,”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走,哥带你出去走走。”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没有反对,也没有回应,只是顺从地站起身,跟在我身边。

      南方的夜晚与北方截然不同。霓虹闪烁,车流如织,街道两旁的店铺灯火通明,播放着欢快的音乐。行人熙熙攘攘,脸上带着各种表情,忙碌的,悠闲的,开心的。这是一种我们从未体验过的、充满活力的繁华。

      我拉着江月,走在熙攘的人行道上,努力地想找点话题。

      “月月,你看那灯,多亮啊。”
      “那边好像在卖棉花糖,你想吃吗?”
      “听到音乐了吗?是不是比咱们在靠山屯收音机里听的还好听?”

      我像个蹩脚的演员,试图用这些苍白的话语唤醒她的感知。但她只是被动地看着,听着,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眼前这五彩斑斓的世界,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坚硬的玻璃。
      我心里有些泄气,但还是坚持带着她往前走。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一个开放式的大公园。夜晚的公园比白天安静许多,路灯在蜿蜒的小径上投下昏黄的光晕,远处城市的喧嚣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音。一些晚饭后散步的人们三三两两,有慢跑的年轻人,有推着婴儿车的夫妻,还有像我们一样,只是静静走着的人。

      我们在一张面对着一片小湖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湖水倒映着对岸高楼的灯光,波光粼粼。晚风吹拂着岸边的柳条,也轻轻吹动着江月额前的碎发。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我看着眼前这片安宁、甚至称得上美好的景象,再想起晓慧姐最后的身影,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奇异的、被点醒的感觉同时涌上心头。

      我转过头,看着江月依旧空洞的侧脸,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说道:“月月,你看这里,没有爆炸,没有枪声,有好吃的,有好玩的,有漂亮的灯,有这么多人平静地生活……这不就是爸爸妈妈最想让我们看到的吗?这不就是李叔和晓慧姐,拼了命也想让我们活下来,想要我们过上日子吗?”
      我顿了顿,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我努力控制着,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变得更加坚定:“如果我们一直活在过去的害怕里,一直走不出来,那以后……等我们真的长大了,有一天……在天上见到他们,我们该怎么跟他们说?我们该怎么告诉他们,我们……辜负了他们用命给我们换来的,好好长大的机会?”

      我说完了,紧张地看着江月。

      她依旧看着湖面,没有立刻回应。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晚风和远处隐约的声音。

      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她的眼睛里,不再是那种空无一物的茫然,而是蓄满了泪水,那泪水在路灯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但不同于以往那种纯粹的恐惧和悲伤,那眼神里,多了一丝……一丝被触动后的清明,和一种巨大的、仿佛刚刚意识到什么的恍然。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看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但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那力道,带着一种寻求确认和汲取力量的意味。
      我们在长椅上又坐了很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湖面,听着风声。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回去的路上,江月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死寂,而像是一种消化和沉淀。当我们快走到小区门口时,她突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

      “哥哥……我们学校……今天美术课,老师教我们画春天。我……我画了柳树,就像湖边的那种。”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欣喜涌了上来。她开始观察周围,开始表达见闻了!

      “是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鼓励,“那……你画得好吗?”

      “老师……说我颜色涂得好看。”她低声说,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几乎算不上一个笑容,但在我眼里,却比周围所有的霓虹都要明亮。她开始重新连接这个世界了。

      “真好。”我由衷地说,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回到那栋安静得有些过分的房子里,我们发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堆新买的零食,花花绿绿的包装,都是小孩子会喜欢的那种。旁边还有两个崭新的洋娃娃。

      “看,周爷爷给你买的。”我对江月说。

      江月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跑过去,拿起一包薯片和一个洋娃娃,抱在怀里,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比较明显的、带着点羞涩和开心的笑容。物质的东西,在此时此刻,确实起到了一些作用,抚慰了她孩童的天性。

      然而,这温馨的一幕并没有持续多久。

      周守仁不知何时从书房走了出来,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先是在抱着零食和娃娃、脸上带笑的江月身上扫过,随即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悦。

      “月月,时间不早了,抱上你的东西,回房间睡觉。”他对着江月,语气是一种不容反驳的命令。

      江月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她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守仁,乖乖地抱起东西,低着头,快步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周守仁走下楼梯,来到我面前。他没有提高音量,但那种压迫感却比吼叫更令人窒息。

      “你带她出去了?还回来这么晚?”他盯着我,语气冰冷,“我跟你说过什么?要听话!外面并不绝对安全,你们晚上随意乱跑,万一出了事,谁来负责?”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我们只是去了附近的公园,想告诉他江月今晚似乎好了一些。

      但他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我的方法没有用吗?”他指了指茶几上剩下的零食,“你看,她不是高兴了吗?反而是你,自作主张,带着妹妹晚上在外面乱窜!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宣判:“看来你是太闲了。去,到墙角站着,好好反省一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动。站满半个小时。”

      我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一股混合着委屈、愤怒和无力感的情绪冲撞着我的胸腔。我想反驳,想告诉他正是我今晚带她出去,说了那些话,才真正触动了月月。但我知道,任何辩解在此时都是徒劳的。

      我默默地走到他指定的墙角,面朝墙壁,站直了身体。

      背后,是周守仁走上楼梯的脚步声,和他关上书房门时那一声轻微的“咔哒”。

      房子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的城市噪音,和我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墙壁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腿开始发酸,脚跟发麻。但身体上的不适,远不及内心的冰冷。

      我看着眼前雪白的墙壁,仿佛能看到周守仁那掌控一切的眼神,能看到晓慧姐倒下时的身影,能看到江月刚刚那一闪而逝的笑容。

      我明白了。在这里,所谓的“安全”,或许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笼。周守仁需要的,或许不是两个真正走出阴影、健康快乐的孩子,而是两个“听话”的、便于控制的“活体样本”虽然我知道,这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我们好,但是,这种压抑天性的管教方式,是我不能忍受的。

      而我和月月,我们的路,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漫长和艰难。依靠别人,哪怕是这个看似位高权重的“监护人”,终究是虚幻的。真正的走出来,真正的成长,只能靠我们自己,在黑暗中,一点点摸索,一点点凿开透进光亮的缝隙。

      这半个小时的罚站,像一堂沉默而深刻的课,将一种冰冷的认知,牢牢地钉进了我十一岁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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