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行天下》

作者:檀木为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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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堂惊变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沐怀远便穿戴整齐,准备上朝。

      他穿着绯色官袍,补子上绣着云雁——正三品礼部尚书的标志。铜镜中的人影脸色苍白,眼下乌青,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手腕处的纱布已经换过,敷上了沐兹送来的药膏,清凉的触感暂时压下了灼痛。

      “老爷,马车备好了。”管家在门外低声禀报。

      沐怀远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雨后的清晨,空气湿冷。尚书府门前,马车早已等候多时。他登上车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静玉轩的方向。

      窗纸后隐约透出烛光。

      那丫头……应该也一夜未眠吧。

      马车驶向皇城。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车轮碾过湿漉漉青石板的声响,在寂静的黎明中格外清晰。

      沐怀远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这些年的一切。

      十六年前,他金榜题名,高中探花,意气风发。琼林宴上,他第一次见到林婉清——镇国公府的嫡女,才貌双全,如明珠般耀眼。他费尽心思求娶,终于抱得美人归。

      那时他是真心爱她的。

      可仕途艰难。礼部清贵却无实权,他想往上爬,想手握权柄,想光耀门楣。于是当三皇子向他递出橄榄枝时,他心动了。

      第一次传递消息,第一次收受贿赂,第一次……通敌卖国。

      一步步,越陷越深。

      婉清发现时,他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说出去。她说她可以不说,但必须停止。他答应了,却阳奉阴违。

      直到三皇子送来慢心散。

      “要么她死,要么你们全家一起死。”

      他选择了前者。

      这些年,午夜梦回,他总能看到婉清服毒前那双平静的眼睛。她不恨他,只是失望。那种失望,比恨更让他痛苦。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沐怀远睁开眼,掀开车帘。巍峨的宫门在晨曦中显出轮廓,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该做个了断了。

      ---

      静玉轩里,沐兹确实一夜未眠。

      她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坐在窗前,手中握着那个白玉小瓶。瓶身冰凉,像她此刻的心。

      “小姐,喝点粥吧。”青黛端来早膳,担忧地看着她。

      沐兹摇头,目光始终望着皇宫的方向。

      “云岫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青黛低声道,“不过暗香传来消息,说今早宫门开启前,看到好几拨人马往宫里去了。除了上朝的官员,还有……安阳王府的人。”

      沐兹眼神微凝。

      裴砚知动作真快。

      “还有,”青黛犹豫了一下,“二小姐那边……天还没亮就起来了,说是要去参加什么诗社。可奴婢看她的马车,是往皇宫方向去的。”

      沐瑶进宫?

      沐兹心头一紧。柳氏在宫中有些关系,难道她们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去告诉云岫,”沐兹站起身,“让她想办法打探宫里的情况。一旦有变,立刻来报。”

      “是。”

      青黛退下后,沐兹走到药柜前,打开最下层一个暗格。里面不是毒药,而是一套银针——长短不一,细如牛毛,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母亲留下的。

      林婉清师从隐士沈无言,不仅学琴棋书画,也学医理针灸。这套银针,是她当年行医救人时用的。

      沐兹取出一根最长的针,对着烛火看了看。针尖锐利,闪着寒光。

      若今日事败,这根针会刺进她的心脏。

      比毒药更快,更无痛苦。

      她将针收进袖中,重新坐回窗前。

      天渐渐亮了。晨曦透过云层,洒在湿润的庭院里。芍药花经过一夜风雨,落了一地花瓣,如铺了一地碎锦。

      ---

      皇宫,太和殿。

      早朝时辰已到,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皇帝高坐龙椅,虽已年过五旬,但精神矍铄,不怒自威。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殿内一时寂静。

      沐怀远站在文官队列中,手心全是冷汗。他能感觉到,几道目光正落在他身上——三皇子在看他,几个三皇子党羽也在看他。

      “臣有本奏。”

      一个声音响起,不是沐怀远。

      众人循声看去,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大人,出了名的耿直敢言。

      “陈爱卿何事?”皇帝开口。

      “臣弹劾礼部尚书沐怀远!”陈御史声音洪亮,“沐怀远任职礼部期间,贪赃枉法,收受贿赂,更与三皇子赵景明勾结,通敌卖国,罪证确凿!”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三皇子赵景明脸色瞬间阴沉,但很快恢复如常,上前一步:“陈大人此言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是诬告皇亲,其罪当诛!”

      “臣有证据!”陈御史从袖中取出一沓奏折,“此乃沐怀远亲笔所书的供词,以及他与契丹往来的书信、账册!请皇上过目!”

      太监接过奏折,呈给皇帝。

      皇帝翻开看了几页,脸色越来越沉。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沐怀远,”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冰冷,“陈御史所言,可是事实?”

      沐怀远走出队列,跪倒在地:“回皇上,臣……有罪。”

      他没有辩解,直接认罪。

      三皇子瞳孔骤缩,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但臣要揭发!”沐怀远抬起头,眼中满是决绝,“通敌卖国一事,主谋并非臣,而是三皇子赵景明!是他逼迫臣与契丹交易,是他私养军队意图谋反,是他……毒死了那些知道内情的江湖郎中!”

      “你胡说!”三皇子厉声道,“父皇明鉴,沐怀远这是狗急跳墙,诬陷儿臣!”

      “臣有证据!”沐怀远从怀中取出那几封盖着契丹王印的密函,“这些是三皇子与契丹可汗的往来信件,上面有三皇子的私印!还有他私养军队的花名册、军饷账目,全在臣手中!”

      太监再次上前,接过密函。

      皇帝看着那些信件,手微微颤抖。良久,他才抬眼看向三皇子,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失望与震怒。

      “景明……你还有什么话说?”

      三皇子脸色煞白,扑通跪下:“父皇,儿臣冤枉!这些信件都是伪造的!是沐怀远陷害儿臣!”

      “是不是伪造,一查便知。”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去,只见安阳王世子裴砚知从殿外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着世子朝服,身姿挺拔,步履从容。

      “裴砚知,”皇帝蹙眉,“你怎会在此?”

      “臣奉父王之命,前来呈交证据。”裴砚知跪下行礼,双手奉上一个木匣,“此乃三皇子私养军队的将领口供,以及他们在边关活动的记录。请皇上过目。”

      木匣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摞文书,还有几张地图——上面标注了三皇子私兵的驻扎地点。

      皇帝翻看着那些文书,脸色铁青。

      铁证如山。

      “赵景明!”皇帝猛地将文书摔在地上,勃然大怒,“朕待你不薄,你竟敢……竟敢谋反!”

      “父皇!父皇饶命!”三皇子连连磕头,额头撞在青石地板上,砰砰作响,“儿臣知错了!儿臣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皇帝冷笑,“私养军队,通敌卖国,毒杀证人……这是一时糊涂?”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三皇子,眼中最后一丝温情也消失了。

      “三皇子赵景明,废为庶人,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父皇——”

      三皇子还想求饶,却被侍卫拖了下去。他的哭喊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大殿外。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脸色。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沐怀远。”

      “臣在。”

      “你虽揭发有功,但罪责难逃。”皇帝声音疲惫,“罢黜礼部尚书之职,押入大牢,待三皇子一案审结后,一并处置。”

      “臣……领旨谢恩。”沐怀远重重磕头,额头贴地,久久没有起身。

      他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至少……保住了性命。

      “裴砚知。”

      “臣在。”

      “你父王此番立了大功。”皇帝道,“朕会论功行赏。至于你……先退下吧。”

      “谢皇上。”

      裴砚知行礼退下,经过沐怀远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但终究什么也没说,走出了大殿。

      早朝散了。

      官员们三三两两地退出太和殿,人人脸色凝重。今日这场变故,足以让朝堂震动许久。

      沐怀远被侍卫押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太和殿的金色匾额。

      阳光正好,照在匾额上,金光闪闪。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里的阳光了。

      ---

      消息传到尚书府时,已是午时。

      “小姐!小姐!”云岫几乎是跑着冲进静玉轩,上气不接下气,“老爷……老爷被罢官下狱了!三皇子也被废为庶人,关进天牢了!”

      沐兹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父亲……还活着?”

      “活着!皇上说待案子审结后再处置!”云岫激动得语无伦次,“陈御史和安阳王世子呈上的证据确凿,三皇子辩无可辩!皇上震怒,当场就定了罪!”

      沐兹缓缓坐下,心中五味杂陈。

      成功了。

      三皇子倒了,母亲的仇报了。

      可父亲……也完了。

      “柳氏那边呢?”她问。

      “夫人……”云岫顿了顿,“夫人听说消息后,当场晕了过去。二小姐在宫里还没回来,怕是……凶多吉少。”

      沐瑶进宫,应该是柳氏想让她去求情。可如今三皇子倒台,她这个“三皇子党羽”的女儿,恐怕也逃不掉。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

      青黛跑进来,脸色发白:“小姐,宫里来人了!说是……要查封尚书府!”

      沐兹心头一沉。

      果然,还是来了。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对青黛和云岫道:“你们把药房收拾干净,所有不该出现的东西都处理掉。我去前面看看。”

      “小姐,太危险了……”

      “该来的躲不掉。”沐兹神色平静,“放心,我不会有事。”

      她走出静玉轩,穿过回廊,来到前院。

      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官兵,为首的是一位穿着紫色官服的中年官员——沐兹认得他,是刑部侍郎周大人。

      柳氏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周大人,冤枉啊!妾身什么都不知道……”

      “沐夫人,”周侍郎语气冷淡,“三皇子一案牵扯甚广,皇上下旨彻查所有相关人员。尚书府今日起查封,府中所有人等,不得外出,听候传讯。”

      他目光扫过院子,最后落在沐兹身上。

      “这位是……”

      “小女沐兹。”沐兹上前一步,福身行礼。

      周侍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显然知道沐兹在这场变故中扮演的角色——没有她提供的证据,三皇子不会倒得这么快。

      “沐姑娘,”他的语气缓和了些,“皇上有旨,沐怀远虽罪责难逃,但念其揭发有功,不予株连。府中女眷,暂不羁押,但需配合调查。”

      不株连。

      这三个字,让沐兹心头一松。

      至少……青黛、云岫,还有府里那些无辜的下人,不用受牵连。

      “妾身谢皇上隆恩!”柳氏连连磕头,可眼中却毫无喜色——沐怀远倒了,她这个尚书夫人也做到头了。而且沐瑶还在宫里,生死未卜……

      “周大人,”沐兹忽然开口,“小女有一事相求。”

      “沐姑娘请讲。”

      “府中芍药花圃,是家母生前所植。”沐兹轻声道,“如今家父获罪,家母遗物恐难保全。小女恳请大人允许,将花圃中的芍药移植几株,留作念想。”

      周侍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可。”

      “谢大人。”

      沐兹行了一礼,转身回了静玉轩。

      青黛和云岫已经将药房收拾干净,所有毒药、药材、工具都藏进了暗格。从外表看,那只是一间普通的书房。

      “小姐,”青黛担忧道,“咱们现在怎么办?”

      “等。”沐兹在窗前坐下,“等案子审结,等皇上发落,等……尘埃落定。”

      她知道,这场风波还没完。

      三皇子虽然倒了,但他的党羽还在。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想办法报复。

      还有柳氏……她不会甘心就这样失败。

      窗外的官兵开始查封各个院落,翻箱倒柜的声音隐约传来。尚书府,这座曾经辉煌的府邸,今日起将不复往日光景。

      沐兹看着院子里那些被搬走的箱笼,心中一片平静。

      母亲,您看到了吗?

      害您的人,已经付出代价了。

      女儿做到了。

      她伸手入袖,握住了那根银针。针尖冰凉,却给了她一丝莫名的安心。

      这条复仇之路,她走完了。

      可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沐兹不知道。

      她只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她都会走下去。

      因为母亲说过,要她好好的活着。

      她会好好活着。

      连母亲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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