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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实,花未眠
一
江城的梅雨季来得缠绵,淅淅沥沥的雨下了整周。苏晚坐在青蓝坊二楼的窗边,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相册,指尖划过一张老照片——那是三十年前,她和陆承宇在文创园区蓝花楹树下的合影。照片里的她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笑靥如花,他站在旁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梅花糕。
“又在看这张?”陆承宇端着两杯热茶走进来,将其中一杯放在她手边,杯壁的温度透过薄瓷传来,暖得人心里发颤。他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但看向她的眼神,和照片里那个年轻男人别无二致。
苏晚抬头笑了笑,指着照片里的蓝花楹:“你看这树,那时才到你肩膀,现在都快把屋顶遮住了。”
“树长得快,人也老得快。”陆承宇在她身边坐下,目光落在相册里另一张照片上——那是女儿小时候在老街石板路上跑的样子,羊角辫上系着蓝印花布蝴蝶结,像只撒欢的小鹿。“丫头昨天打电话说,下个月带外孙回来,让我们把阁楼收拾出来。”
“早收拾好了。”苏晚合上相册,眼里漾着期待,“我把她小时候的蓝印花布襁褓找出来了,还有你给她刻的木兔子,都摆在床头柜上。”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青蓝坊的蓝印花布幌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楼下传来周奶奶的声音,她的孙子已经成了青蓝坊的主理人,正带着学徒们染新布,靛蓝色的染液在大缸里晃出涟漪,像极了苏晚第一次来这里时看到的模样。
二
女儿带外孙回来那天,天难得放了晴。小家伙刚会走路,穿着苏晚亲手缝的蓝印花布小褂子,摇摇晃晃地扑进陆承宇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外公”。陆承宇把他举过头顶,乐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
“慢点举,别吓着孩子。”苏晚嗔怪着,却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个小玩意儿——那是个蓝印花布做的小老虎,是她当年给女儿做的,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被保存得极好。“这是你妈妈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小家伙抱着布老虎,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老街。青石板路上的青苔被阳光晒得发亮,张爷爷的面人铺前围了群孩子,李叔的桂花酒幌子在风里轻轻摇,一切都和三十年前没什么两样,又好像什么都变了——张爷爷的背更驼了,李叔的头发全白了,只有青蓝坊的染缸里,永远盛着那汪沉静的靛蓝。
“外公,这是什么?”小家伙指着墙角的染缸,伸手想去摸。陆承宇赶紧把他抱起来,指着缸里的布:“这是蓝印花布,是外婆和太奶奶传下来的手艺,等你长大了,外公教你刻花版好不好?”
“好!”小家伙拍着小手,口水顺着下巴滴在陆承宇的衬衫上,他却毫不在意,低头在孩子额头亲了口,眼里的温柔像化不开的蜜糖。苏晚站在旁边看着,忽然想起女儿小时候,他也是这样抱着她,在青蓝坊的院子里教她认蓝印花布的纹样。时光好像在这方小院里打了个结,把三代人的影子系在了一起。
三
外孙住了没几天,就成了老街的“小名人”。每天早上,他会踩着小板凳,趴在张爷爷的面人摊前看捏孙悟空,中午跑去李叔的酒坊,等着喝不含酒精的桂花汁,下午就窝在青蓝坊的染缸旁,看学徒们将白布浸进靛蓝的染液里,嘴里还念叨着“变变变”。
“这孩子,跟他妈妈小时候一个样。”苏晚坐在紫藤花架下,看着外孙举着个糖画兔子跑过来,赶紧掏出帕子给他擦嘴。帕子是蓝印花布的,上面绣着小小的并蒂莲,是她去年亲手绣的,针脚比年轻时稳了许多。
“外婆,糖画甜!”小家伙把兔子递到她嘴边,苏晚咬了一小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恍惚间仿佛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她也总这样,把陆承宇买的糖画递到他嘴边,看他无奈又宠溺地咬一口。
陆承宇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小木头玩意儿:“看看外公给你做了什么?”那是个小小的木陀螺,上面刻着蓝印花布的纹样,涂了清漆,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小家伙欢呼着抢过去,拉着他的手要去青石板路上玩,祖孙俩的笑声惊飞了花架上的麻雀。
苏晚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她起身走进工作室,从抽屉里翻出个旧铁盒,里面装着她和陆承宇年轻时的东西——有他第一次送她的蓝印花布手帕,边缘已经磨得起了毛;有她画设计图时用的铅笔,笔杆上还留着她的牙印;还有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是他苍劲的字迹:“晚晚,仓库的灯罩修好了,别担心。”
那是他们一起修复灯具的那个夜晚,他在仓库的角落写的,被她偷偷收了起来,一藏就是三十年。
四
梅雨季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首没唱完的歌。苏晚和陆承宇带着外孙坐在“晚宇设计”的老木桌旁,桌上摆着女儿拍的照片——有他们年轻时在雨巷里同行的背影,有女儿背着书包上学的样子,还有外孙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
“太外婆的照片呢?”小家伙指着墙上的空处,那里原本挂着陆母的肖像,上个月女儿特意拿去修复了。
“太外婆去很远的地方种花了。”苏晚摸着孩子的头,声音温柔,“等雨停了,我们去郊外的花园看她种的玫瑰好不好?”
“好!”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头,转头去看窗外的雨。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在窗上画出一道道水痕,像极了蓝印花布上的纹路。陆承宇握住苏晚的手,她的手不像年轻时那样光滑了,指腹上有染布留下的靛蓝印记,掌心还有做针线活磨出的茧,但他握得很紧,像握住了一生的时光。
傍晚时分,女儿回来了,手里捧着个相框:“妈,爸,太奶奶的照片修好了。”相框里的陆母穿着浅蓝色旗袍,站在玫瑰花丛前,笑得温婉,眉眼间竟和苏晚有几分相似。
“真像。”苏晚接过相框,轻轻擦去上面的浮尘,“难怪你爸第一次见我,就说我像你太奶奶。”
陆承宇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不是像,是你们身上都有光,能把日子照亮的那种。”
窗外的雨还在下,青蓝坊的蓝印花布幌子在风里轻轻摇,老街上的灯笼次第亮起,晕出一圈圈暖黄的光。小家伙已经趴在陆承宇怀里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个蓝印花布小老虎,口水浸湿了他的衬衫。
五
外孙走的前一天,江城放了晴。苏晚带着他去文创园区,蓝花楹已经过了花期,但枝叶依旧繁茂,像把撑开的巨伞。她指着不远处的美术馆:“那里以前是老厂房,外婆和外公就是在这里,第一次一起做设计的。”
小家伙似懂非懂,却拉着她的手,在蓝花楹树下拍了张照。照片里的苏晚鬓角染霜,却笑得眼角弯弯,小家伙站在她身边,举着那个木陀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幅画。
陆承宇把照片发给女儿,很快收到回复:“妈,你们看起来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苏晚看着消息,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雨天,他撑着伞送她回家,伞沿的水珠滴在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心里却滚烫。
那天晚上,苏晚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雨季,站在“时光里”咖啡馆的屋檐下,怀里抱着几本湿透的画册,狼狈又慌张。这时,一把黑色的伞出现在她头顶,她抬头,看到陆承宇站在面前,穿着笔挺的西装,眼神清澈,像雨后的天空。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谢谢。”她小声回答,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梦醒时,天刚亮,雨还在下。陆承宇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她伸手抚过他眼角的皱纹,忽然觉得,这一生就像一场漫长的雨季,而他,就是那个为她撑伞的人,从青丝到白发,从初见到老去,从未让她淋过一滴雨。
六
外孙走后,老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苏晚依旧每天去青蓝坊染布,陆承宇还是在院子里刻木头,只是刻得慢了些,偶尔会对着一块木料发呆,半天也下不了刀。
“在想什么?”苏晚递给他一杯热茶,看到他手里的木头——那是块上好的紫檀,上面已经刻出了蓝花楹的轮廓。
“想给丫头刻个梳妆台。”他笑了笑,“她总说城里的家具太冰冷,我想给她刻个带蓝花楹纹样的,让她看着就像回了家。”
苏晚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手里的刻刀在木头上游走,动作缓慢却坚定。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首无声的诗。她忽然想起他求婚时说的话:“我想把我们的每一天,都过成设计图上最满意的那一笔。”
如今看来,他们做到了。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有柴米油盐的平淡,却在岁月的褶皱里,酿出了最醇厚的甜。就像青蓝坊的蓝印花布,经过无数次浸染晾晒,才变得沉静温润,经得起时光的打磨。
雨停的那天,苏晚和陆承宇去了郊外的花园。陆母种的玫瑰开得正盛,红的、粉的、黄的,像片绚烂的海。他们在秋千上坐下,蓝印花布的坐垫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柔软。
“还记得第一次带你来这里吗?”陆承宇握住她的手,“你坐在这秋千上,笑得像个孩子。”
“当然记得。”苏晚靠在他肩上,“你还说,要在这里种满蓝花楹,等花开了,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雨。”
风拂过玫瑰园,带来阵阵花香。远处的江城在阳光下闪着光,老街区的轮廓隐约可见,青蓝坊的蓝印花布幌子,大概还在风里轻轻摇吧。
苏晚闭上眼睛,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忽然觉得,所谓永恒,不过是有人陪你看一场雨,种一棵树,守一条街,从青丝到白发,从初见到老去,雨落时,花未眠,而你,一直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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