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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行·下
“天下熙攘,何苦汲汲于功名?不如效仿五柳先生,修篱种豆,守一方宁静,求一身自在。”一白衣学子站起身,口齿清晰道。
蒋翡环视一周,见没人发言,自己又不认对面的理,站起来乱说一气:
“东篱之菊清新雅致,我自然心向往之。只是若眼中只有秋菊,如何能见得到兄台口中的熙攘众生?
“我求建功立业,不为论功行赏,只求阡陌交通,饥者得食;烽烟不起,天下太平。”
“你欲扫天下不平,此志可敬。然古今兴衰如潮汐,非你一人可挽。
“纵有诸葛武侯之才,亦难逆汉室倾颓;即便呕心沥血,缔造一世太平,你又如何得知一切不会归于尘土?”
赵诲安笑吟吟道,“既然结局已定,何不一开始就超然物外,守好一方心田罢了?”
“正因潮汐奔涌,才更需礁石屹立。我辈励志前行,不求使海水逆流,只求在潮水淹没下一个无辜者前,能将其托举出海面。
“我若贪求一时喘息,便放任自己置泱泱民生于水火,才更是无法求来心安!”池渊立刻反驳,字句铿锵。
蒋翡托着下巴,忍不住笑。
自从被父亲狠骂一通之后,他在讲堂上收敛不少,私底下却与池渊更亲近了。
昨日夫子布置了辩题:人生乐事,是‘致君尧舜上’,还是‘采菊东篱下’,两人一拍即合,就建功立业这一议题大肆发挥,压根没考虑第二选项。
最终,这场辩论在池渊的舌灿莲花下大获全胜,蒋翡心中暗暗欢呼,无愧他们一起写了上万字的稿子!心情不由得更好了。
而他心情本就不错的缘由,是皇帝决定在众世家子弟离京前,带他们去皇家猎场围猎。
皇帝感父亲开疆之功,许他卸甲归乡,封其拓南王,可收棉州食邑。
大概因为这个,父亲连着几天肯给他和大哥笑脸,还特意叮嘱他猎场上不准藏拙,反正他的箭术如何已经不是秘密了,若刻意遮掩反倒不好。
度秒如年般的盼来了去猎场的谕旨,蒋翡终于能在京城套上窄袖戎服,只觉得神清气爽,连空气都鲜甜了许多。
蒋翡骑马随着自家车驾而行,一路从朱甍碧瓦看到丰草长林,眼睛仿佛也被深深洗礼了一遍。
他一路上精神抖擞,恨不得立刻一夹马肚,在山林中痛痛快快地射猎一遭。
“阿翡!你往哪边走?”
一进猎场,他就听见池渊大声唤他。他从马背上一转头,只见池渊一袭暗色戎服,冲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蒋翡随意看了一圈,抬手向西边林麓一指:“那边。”
池渊毫不犹豫道:“我与你一起。”
林麓里古木参天,莽灌丛生,并不是个方便纵马的场所。但蒋翡认为这边人少,且更易遇见野猪獐鹿,反而比开阔草场要好。
两人沿着山涧溪流走了大约一柱香,池渊先行射杀了几只野兔。蒋翡一心想要猎个大家伙,却久久却没见到任何猛兽,不由得有些丧气。
“皇家猎场若出现猛兽猛禽,那便是围守失职了。”池渊道。
蒋翡叹口气,甚是无聊。马蹄踩着溪边软泥走,拓下一个个深深的蹄印,他侧过脸盯了会儿潺潺流水,突然道:“我能射鱼,你信不信?”
池渊笑道:“你能做到我当然信!”
蒋翡当即抽了支箭,搭在弓上,眯眼瞄了片刻。弓弦一振,箭矢入水,激起一簇浪花。蒋翡半挂在马背上伸手一勾,箭杆下赫然穿着一尾肥硕的鲜鱼。
“这箭勾不好,若它游得再深些,我就射不中了。”蒋翡笑道。
池渊啧啧称奇。他见状,更迫不及待要猎些奇物,才不算白来一遭。
想着,目光在地上一转,他突然发现几枚新鲜的鹿蹄印,不由得激动道:“继续沿着溪流走吧!这附近怕是有鹿……可能是鹿群!”
蒋翡自然没有意见,两人便寻着蹄印向前追踪。
眼见着灌木渐多,荆棘密布,将他皮质戎服划了几条口子。溪流逐渐开阔成河,林径却逐渐消失了。
蒋翡心中觉得不妙,林麓深处最怕的不是猛兽,是各色毒物、沼泽或雾障。
他正考虑着要不要原路回去,突然耳边随风送来一道急促的马喷鼻声,水迸溅的哗啦声,以及几不可闻的嘶嘶声。
蒋翡精神一振:有人!
他拨开眼前枝叶,一名华服少年正半蹲在溪流边,专心致志地捧水洁面。
少年身侧马匹躁动不安地踏着蹄子,而在咫尺外的岩缝中,一道油黑的阴影悄然弓起身子,三角形的蛇头微微摇摆,蓄势待发。
蒋翡惊出一身冷汗。
这角度不好,只能等它进攻。若有分毫之差,怕就要一箭射到人身上了!
数个念头转瞬而过。虚张声势怕不管用,必须一击毙命!他瞬间搭弓、拉箭,动作一气呵成,而毒蛇从石后猛然窜出的刹那——箭矢精确钉入它的七寸。
蒋翡一蹬马背,纵身离鞍,凌空掣出短匕,借翻滚之势欺身向前。他单手死死捏住七寸,刀光一闪,毒蛇身首分离,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溅了他满脸。
“阿翡——三殿下?”池渊的语调从惊慌变到震惊。
他急忙翻身下马,行礼道:“见过三殿下。”
蒋翡一时没来得及行礼,因为蛇血溅进眼睛了。他担心有毒素混进去,连忙伏在溪水边冲洗,而此刻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眼睛,池渊着急道:“我帮你。”
三皇子这时候也缓过神来,扶着他的小臂,抖着嗓子,仿佛要哭了一般:“蒋二公子,你没事吧?”
蒋翡用手背擦净脸上水珠,确定视力无碍,不痛也不痒,便笑着说:“我没事。”
身边那条只剩下身子的蛇还在草丛中扭动,血液甩得四处都是。蒋翡看着心烦,脚尖一动,把它踢进溪流中冲走了。
三皇子见状仿佛更害怕了,他面无人色,瑟瑟发抖道:“今日之事,多谢蒋二公子,多谢池小侯爷。此番大恩,我……我定会牢记在心。”
说着,他指着侧方一只通体雪白的幼鹿,真挚道:“我本是为了追它才跑来这里……结果差点把命丢了。还请蒋二公子收下。”
池渊一早就注意到了这只倒地喘息的幼鹿。两只箭射中大腿,血迹滴滴答答延伸了很远,揭示这一路猎鹿有多么艰难。
白鹿自古有祥瑞之名,昭示着风调雨顺、国运昌隆,是吉兆中的吉兆。
新皇登基的第一场围猎,就猎中了一只白鹿,简直可以称之为上天的预言——新皇一定是一代明君,接下来的每过一日,就离盛世更近一天。
三皇子居然肯将猎得活体白鹿的功绩拱手让人?池渊心念震动,他悄悄地拉了一下蒋翡的手,递过去一个眼神。
蒋翡立刻会意。他原本也没有居功的意思,便十分诚实道:“多谢三殿下,只是这鹿太小了,结束之前我能猎到几只更大的。”
三皇子闻言面露讶异,接着扑哧一笑,倒不介怀被他嫌弃。
蒋翡帮着他把这只小鹿往马背上一绑,想着林麓太险,便与池渊商量一同护送他回去。
幸而一路平安。三皇子一回营帐,果不其然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新皇欣喜若狂地抚摸自己小儿子的发顶,而他身边的宫妃、侍卫、太监以及外围的御林军,如同风吹过的草浪般齐齐跪下,震声呼喊:“恭贺吾皇!”
但这一切蒋翡都毫不在意。
他一甩长鞭,纵马向平原奔去。
疾风如浪,瞬间扯散他的发髻。天空与旷野同时随着他的视野向四方蔓延,蒋翡在马背上搭弓,射脱兔、杀苍鹰,箭之所向,便是他的疆场。
蛇血染的他衣领猩红,粘腻地扒着脖颈肌肤。而他早已习以为常——猎物的鲜血是战士的勋章。彼时蒋翡坚信,有朝一日,染红自己衣襟的不是野兽,而是敌人。他朝夕期盼着。
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策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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