咎由自取

作者:雨习I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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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赏之下


      天光微亮,上海滩在戒严的余悸和空袭的阴影中艰难苏醒。
      但比晨曦更早渗透进这座城市每一个毛孔的,是一则如同野火般燎原的消息。

      一千大洋!
      督军府联合日本领事馆,悬赏一千块大洋,捉拿昨日苏州河跳水逃亡的凶犯!死活不论!

      一千块现大洋!
      足以在上海市中心买下一栋不错的石库门,足以让一个拉黄包车的苦力瞬间变成人人艳羡的富翁,足以让任何亡命之徒豁出性命!
      布告几乎贴满了每一个街口,黑色的毛笔字触目惊心。

      报童们声嘶力竭地吆喝着号外,将印着巨额悬赏和模糊犯人体貌特征的报纸塞到每一个行人手中。
      茶馆、酒楼、澡堂、甚至菜市场,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这前所未闻的赏格。
      “一千块啊!娘的,够老子抽一辈子大烟了!”
      “说是刺杀日本会长的凶犯,穷凶极恶!”
      “看到没有?一米七五到一米八,瘦,长得不赖…这上哪儿找去?”
      “嘿,这世道,长得不赖的男人多了去了,为了一千大洋,指认个看不顺眼的仇家,谁说得清?”
      “嘘…小声点,没看见到处是兵和巡捕?”

      暗流在表面的噤若寒蝉下汹涌澎湃。
      无数双眼睛在暗中变得贪婪而锐利,打量着每一个符合描述的陌生男人。
      街面上的盘查似乎松了一些,但一种更无所不在、更防不胜防的窥探,如同粘稠的蛛网,悄然笼罩了整个城市。
      重赏之下,人心鬼念。

      惠康里47号,亭子间。
      柳泗在清晨第一缕微光透入窗帘缝隙时就醒了,或者说,他根本未曾深眠。
      任何细微的声响——弄堂里早起倒马桶的动静,邻居开门下楼的脚步声,远处隐约的汽车喇叭——都足以让他瞬间惊醒,全身肌肉绷紧,指尖扣住藏在枕下的刀片。
      肋下的钝痛和喉咙的干涩灼痛提醒着他昨夜的狼狈。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再次凑到窗边,透过那条细微的缝隙向外观察。
      弄堂里似乎与往常无异,几个早起的主妇提着菜篮低声交谈着走出弄堂口。
      但一种莫名的、紧绷的气氛,如同无形的薄雾,弥漫在空气里。
      他耐心地等待着。

      大约一小时后,他听到楼下房东太太开门和报童说话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份报纸被从门缝塞了进来。
      又等了片刻,确认楼下再无动静,他才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下楼,捡起那份报纸,迅速返回亭子间,重新锁好门。
      展开报纸,头版头条那巨大的黑色铅字和惊人的数字,瞬间刺入他的眼帘。
      一千大洋。
      死活不论。
      联合悬赏。

      柳泗的目光在那短短几行字上停留了数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一丝极冷的、近乎嘲讽的笑意一闪而逝。
      穆聿息…果然够狠。

      用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巨大利益,撬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阴暗角落,让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成为他的眼线,让无数颗被金钱灼烧的心成为他的帮凶。
      比军队和巡捕更高效,更无孔不入。
      他放下报纸,走到那面布满裂纹的脏污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漂亮、却带着明显病态和疲惫的脸。
      额发凌乱,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嘴唇干裂。
      即使如此,那双桃花眼的轮廓依旧清晰,带着一种脆弱的、引人探究的美感。
      这张脸,现在价值一千大洋。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镜面上自己的影像,指尖冰凉。
      然后,他猛地握拳,狠狠砸在镜面上。

      “咔嚓!”
      镜面应声碎裂,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将他的影像割裂成无数碎片。
      破碎的镜片中,映出无数双冰冷、扭曲、却又异常平静的眼睛。
      他需要改变。
      不仅仅是藏匿,而是彻底的改变。
      一千大洋的悬红之下,任何一丝原有的痕迹,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他走到房间角落那堆盖满灰尘的杂物前,开始翻找。

      一些破旧的书籍、生锈的铁罐、几件烂得不成样子的衣服…
      最后,他从最底下翻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有一些干涸的颜料块、几支秃头的毛笔、还有半瓶不知名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胶水。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颜料和那瓶胶水上。
      半晌,他拿起那半瓶胶水,走到洗脸架旁那个破旧的搪瓷盆前。盆里还有一点昨晚剩下的冷水。
      他对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面无表情地,将那粘稠、刺鼻的胶水,一点点抹上自己左侧的眉骨和眼尾。
      动作熟练而精准,仿佛曾经做过无数次。
      胶水渐渐干涸,拉扯着皮肤,带来轻微的紧绷感。
      原本流畅的眉形和漂亮的眼尾线条被强行改变,显得有些别扭和…粗糙。
      但这还不够。
      他拿起那些干涸的颜料块,兑了点水,用手指蘸着,开始在自己脸上涂抹。
      不是简单的伪装,而是精心地塑造出另一种骨骼的轮廓,加深阴影,改变肤质,甚至点上一两颗不起眼的痦子。
      接着,他找出杂物里一把生锈但还能用的剪刀,对着那块碎裂的镜子,毫不犹豫地开始修剪自己过于打眼的头发。
      参差不齐,毫无发型可言,甚至刻意剪得有些难看。
      最后,他换上一套从衣柜里找到的、最肥大、最邋遢、散发着霉味的衣裤,让原本挺拔瘦削的身形显得臃肿而佝偻。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看向破碎镜面中那个模糊的影像。
      里面的人,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存在。
      一个面色蜡黄、眉眼耷拉、带着点愁苦和麻木的、三十岁上下的落魄小职员模样。扔进人海里,绝不会有人多看第二眼。
      唯有那双眼睛。
      无论脸型如何改变,那双眼底深处的冰冷和冷静,无法完全掩盖。
      他拿起桌上那副不知谁落下的、一边镜片有裂纹的黑框眼镜,戴了上去。
      镜片在一定程度上扭曲和遮挡了视线,也完美地隐藏了最后一丝破绽。

      现在,他是“阿炳”,一个在报馆做校对、收入微薄、性格懦弱、身体不太好的单身汉。
      刚刚租下这个便宜的亭子间。

      柳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穆聿息撒下了金元的罗网。
      而他,则将自己彻底沉入淤泥的最底层。猎杀的游戏,换了一种方式,仍在继续。
      他走到窗边,看着弄堂口渐渐多起来的人流,其中不乏一些眼神闪烁、四处打量的人。
      一千大洋…

      他轻轻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破旧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冰冷而幽深。
      阿炳拎着一个半旧的布袋子,微微佝偻着背,脚步虚浮地走出惠康里47号。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蓝布长衫,鼻梁上架着那副破旧的黑框眼镜,蜡黄的脸上带着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疲惫和麻木。

      弄堂口,两个穿着短打的闲汉正靠在墙边抽烟,眼神像钩子一样扫视着进出的人。
      看到阿炳,他们上下打量了几眼,目光在他那身寒酸打扮和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停留片刻,便兴趣缺缺地移开了,继续低声议论着那五千大洋的悬赏,猜测着哪个倒霉蛋会撞大运。
      阿炳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污水,混入清晨出门讨生活的人流中。
      他的动作有些迟缓,甚至显得笨拙,完美地融入了一群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小市民之中。
      他需要食物,药品,以及了解外面的风声。
      亭子间里留下的那点钱撑不了几天,而且久不露面反而引人怀疑。

      他先去了一家最早开门的粥铺,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白粥,就着一点免费的咸菜,慢慢地喝着。
      耳朵却捕捉着周围食客的每一句闲聊。
      “……听说了吗?昨晚军队在苏州河那边折腾了一夜,枪响得跟炒豆子似的!”
      “说是抓刺客?刺杀日本人的?”
      “一千大洋啊!我的老天爷,这得是多大一个煞星?”
      “嘘…小点声,没看见处都是耳朵?别惹祸上身…”
      “怕什么,咱们这穷哈哈的样子,像是有一千块身价的人吗?”
      阿炳低头喝着寡淡的粥,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悬赏的风声比他想像的传得更快,更广。

      穆聿息这一手,确实毒辣。
      喝完粥,他付了几枚铜元,又佝偻着背,走向附近一家门面窄小的中药铺。
      药铺老板是个眯着眼睛的老头,正打着算盘。
      “先生,抓点药。”
      阿炳开口,声音沙哑而微弱,带着点咳嗽,“夜里受了凉,咳得厉害,胸口也闷痛。”
      老中医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一下,示意他伸出手腕。
      阿炳伸出左手,手腕纤细,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但指甲缝里却刻意沾着些墨迹和污垢,符合一个伏案工作的校对员的特征。
      老中医搭了会儿脉,又看了看他的舌苔,慢悠悠地说:“寒气入肺,兼有跌打损伤,气血不畅。开几副药调理一下,注意休息,勿要劳神。”
      阿炳连连点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多谢先生,就是…近日报馆校务繁忙,恐难歇息…能否再开些止疼散?”
      老中医笔下顿了顿,又看了他一眼,没多问,在药方上添了两味药:“化瘀止痛的,剂量不可过大。”
      “晓得,晓得。”

      抓了药,付了钱,阿炳将几包草药小心地塞进布袋子,又去了旁边的杂货铺,买了最便宜的米、面、一小块咸肉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每一步,他都感觉到无数或明或暗的视线。
      街面上的巡捕和士兵似乎少了,但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却无处不在。
      悬赏令就像一块扔进臭水沟里的肥肉,引来了无数鬣狗和苍蝇。
      他甚至还“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急匆匆跑过的半大孩子,那孩子手里攥着一叠模糊的画像,正是根据目击描述绘制的凶犯模拟图。
      孩子瞪了他一眼,骂了句“走路不长眼啊!”,又飞快地跑开,继续去散发他的“发财梦”了。
      阿炳连连道歉,扶正了歪掉的眼镜,眼底深处却一片冰冷。

      回到惠康里,弄堂口多了个陌生的修鞋摊。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滴溜溜地转,看似在招揽生意,目光却更多地停留在进出弄堂的男人们身上。
      阿炳低着头,如同往常一样,慢吞吞地走了进去,甚至因为手里东西多,显得更加步履蹒跚。
      修鞋摊主瞥了他一眼,很快失去了兴趣,继续盯着下一个目标。
      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回到那间狭小霉味的亭子间。阿炳反锁上门,用桌子抵好,脸上那副懦弱麻木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疲惫。
      他靠在门上,缓缓吁出一口气。

      仅仅是出去这么一趟,与那些贪婪窥探的视线周旋,就比他执行一次高难度的刺杀任务更耗费心神。
      穆聿息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只需要抛出足够的诱饵,就能让整个城市的底层力量为他所用。
      这种无处不在的压力,比枪林弹雨更让人窒息。
      他走到窗边,再次透过缝隙看向外面。
      修鞋摊还在,那个摊主还在打量着路人。弄堂对面的一家茶馆二楼窗口,似乎也有人影晃动。
      这张网,已经撒到了他的门口。

      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耐心。
      他拿出买回的草药,开始熟练地煎药。苦涩的药味很快弥漫了小小的房间。他需要尽快恢复体力,处理好伤势。
      然后,等待。
      等待穆聿息因为这徒劳无功的搜捕而逐渐失去耐心,等待这紧绷的局势出现一丝可供利用的缝隙。
      或者,等待一个…主动创造机会的时机。
      他端起那碗浓黑苦涩的药汁,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
      喉间火烧般的疼痛似乎暂时被压了下去。
      但另一种更深沉的、被围困的冰冷,却丝丝缕缕地渗入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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