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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锁心(下)
瑾妃与容嫔的往事,如同在永和宫沉闷的空气里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我窥见了这深宫女子繁华表象下的悲凉底色。那份震撼与心酸尚未平复,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我去乐坊司寻林司乐,想请她谱一曲安神的调子,宽慰近日因皇上病重而愈发焦虑的瑾妃,却意外地撞见了另一段被宫墙掩埋的旧事。
我去时,乐坊司的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偏殿一角隐隐传来笛声,并非林司乐平日清越空灵的风格,而是带着一种沉郁顿挫、仿佛压抑着无尽心事的旋律。我循声走去,在虚掩的殿门外停下脚步。
透过门缝,我看到林司乐背对着门,坐在窗边,身姿依旧窈窕,笛声正是从她唇边溢出。而在她不远处,站着一位身着青灰色内侍服饰、身形清瘦、面容普通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中年宦官,他正低头翻阅着一本泛黄的乐谱,手指偶尔在谱上轻轻点着节拍。
我认得他,是乐坊司的管事太监,姓严,平日里沉默寡言,却将乐坊司打理得井井有条。
林司乐的笛声渐歇,她放下竹笛,并未回头,只是轻声问道:“严公公,你看这一处,若是以埙相和,是否更能显出其中的苍凉之意?”
那严公公抬起头,目光落在林司乐的背影上,那眼神……竟不似一个内侍看女官的眼神,没有卑微,没有谄媚,反而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混合着欣赏、怜惜与深沉痛楚的情绪。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司乐所言极是。埙声呜咽,正合此中别离之痛,沧桑之感。只是……此曲悲意过重,司乐还是少吹为妙,恐伤心神。”
林司乐沉默了片刻,幽幽一叹:“心已如此,曲由心生,又如何能不悲?”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笑意,“说起来,这谱子,还是当年你为我整理的……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严公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旧事……不必再提。奴才身份卑贱,不敢污了司乐清听。”
“身份?”林司乐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满是苍凉,“在这宫里,谁又比谁高贵多少?不过是……各安天命罢了。”她目光落在严公公手中的乐谱上,像是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子清,若当年你没有因家道中落,被迫……我们没有阴差阳错……或许如今,我们早已琴瑟和鸣,纵情山水间了罢?”
严公公……不,他曾经的名字,或许就是林子清。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乐谱,指节泛白,嘴唇翕动,却最终一个字也未能说出,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我站在门外,心中巨震,瞬间明白了过来。林素问与这严公公,竟是旧识!听他们话语间的意思,分明曾有过情谊,却因命运弄人,一个入了宫成为女官,一个……竟成了宦官!这是何等残酷的变故!
我不敢再听下去,生怕惊扰了这沉重的一幕,悄无声息地退开了。心中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为林司乐,也为那位严公公。他们日日相见,却隔着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和残缺的身体,那份曾经可能萌发的情愫,早已被现实碾压得粉碎,只剩下无尽的遗憾与相顾无言的痛楚。
带着满心的沉重,我去了太医署寻楚月澄。楚太医正在药房里分拣药材,动作娴熟,神色专注。见到我来,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我看着她沉静如水的侧脸,想起容嫔曾说,楚月澄醉心医术,对嫁人生子毫无兴趣。我原本以为她只是天性使然,可经历了这几日,我忽然觉得,或许……也并非全然如此。
我旁敲侧击地问起她入宫前的事情。
楚月澄手下动作未停,语气平淡无波:“家父是太医署院判,我自小在药香中长大,看的都是医书典籍,摆弄的都是银针草药。与其他闺阁女子不同,我未曾学过多少女红针织,也不善诗词歌赋。”
她拿起一味药材,在鼻尖轻嗅,继续道:“十五岁及笄那年,家中也曾为我相看亲事。对方是父亲同僚之子,也是个医官。家世相当,本是良配。”她顿了顿,将药材放下,目光落在虚空处,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讥诮,“可见面那日,他与我谈论医理,却对我提出的几个疑难症候支支吾吾,言谈间只关注升迁之道,汲汲营营。那时我便知道,他并非同道中人。”
“后来,皇上开设女医官,父亲问我可愿一试。我想,既然世间难寻志同道合之人,不如便将此生奉献给医道。入宫为医,既能精进医术,救治病患,编纂医书,又可避开世俗婚嫁的纷扰,正合我意。”她看向我,眼神清澈而坚定,“这并非无奈之选,而是我心之所向。皇上于我,是君主,是患者,亦是我实现医者抱负的一道门槛。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看着她眼中那份对医术纯粹的热爱与执着,忽然有些明白了。或许,在这众多身不由己的女子中,楚月澄是少数真正找到了自我价值与归宿的人。她并非心中有人,而是她的“心上人”,便是她毕生追求的医道。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幸运?
最后,我想起了景阳宫偏殿里,那个素衣简饰、醉心庖厨的姜墨染。她的故事,又会是怎样的?
再次踏入景阳宫偏殿的小厨房,姜墨染正在尝试用新到的春笋做一道“腌笃鲜”。见到我来,她只是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便又专注于手中的锅铲。
我一边帮她打着下手,一边状似无意地问起她入宫前可有什么趣事。
姜墨染翻炒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语气依旧平淡:“没什么趣事。不过是跟着父亲在厨房里打转,研究些菜式罢了。”
“那……墨染你可曾想过,若不入宫,会过怎样的生活?”我试探着问。
她沉默了片刻,看着锅中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浓汤,目光有些悠远:“或许……会开一间小食肆吧。不大,就三五张桌子,做几样拿手小菜,招待些懂得欣赏的食客。不用看人脸色,不用计较盈亏,只为了一口纯粹的、让人开心的味道。”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没有提到任何人,但那幅关于未来的、简单而温暖的蓝图里,似乎也容不下一个特定的“他”。她的心,或许早已被她所热爱的、充满烟火气的庖厨之事填满。入宫,打断了她的梦想,却未能磨灭她对手艺的执着。她在这偏僻的宫苑一角,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小灶台,用油盐酱醋,调和着被禁锢的人生,也温暖了如我这般,在深寒中渴望一丝暖意的人。
离开景阳宫时,暮色四合。我回头望了望那隐在宫墙角落、毫不起眼的殿宇,心中感慨万千。
瑾妃的青梅竹马,容嫔的绘画知己,林司乐的乐谱旧情,楚太医的医道志向,姜常在的食肆梦想……这深宫里的女子,无论性情如何,位份高低,似乎都带着一段不愿或不能言说的过往,一颗被皇权、家族、命运强行拘来,却从未真正属于过这九重宫阙的心。
她们用不同的方式守护着自己:瑾妃用豁达与庇护,容嫔用清冷与技艺,林司乐用乐音,楚太医用银针,姜墨染用美食。她们不争,非不能争,而是心有所属,或心有所往,那金銮殿上的帝王恩宠,于她们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甚至是不得不背负的枷锁。
皇后的悲剧,在于她曾真心爱过,最终却被那份爱和随之而来的背叛与绝望吞噬。而她们,或许从一开始,就清醒地划清了界限,将真心与人生,寄托在了别处。
这重重宫阙,锁住了多少芳华,又掩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深情与遗憾?风过无痕,唯有当事人心中,才知那刻骨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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