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暮春的午后，阳光已带上些许力度，透过广播站窗户上那盆绿萝稀疏的叶片，在木质桌面上投下晃动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混合着旧书籍、电子设备和窗外飘来的玉兰花香。

　　林晚晴坐在麦克风前，面前摊开着明天早间广播的稿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稿纸的边缘，目光却有些游离，落在窗外那棵高大的合欢树上，粉红色的绒花已初绽端倪。

　　自从那封匿名信出现后，她感觉自己看待周遭世界的目光，似乎也悄然发生了变化。走在校园里，她会下意识地留意身边的人，试图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那个沉默的苏默，那个健谈的张师兄，甚至其他几个仅有几面之缘的男同学……每个人都似乎带着一丝嫌疑，却又都缺乏确凿的证据。

　　这种悬而未决的猜测，像一根轻柔的羽毛，不时撩拨着她的心弦，带来一种微妙的、从未体验过的困扰与……一丝隐秘的兴奋。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稿纸，上面是她精心挑选的几首小诗和一段散文。指尖划过其中一首诗的标题——汪国真的《热爱生命》。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她轻声念出这几句，心里微微一动。这首诗里那种一往无前的执着和坦荡，莫名地，让她联想到了那封匿名信。写信的人，不也正是怀揣着一种不问结果的、沉默的执着吗？

　　一个大胆的、近乎冲动的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脑海。

　　她放下稿纸，起身走到广播站资料柜前，里面整齐排列着往期的广播稿件和一些常用的诗歌散文选集。她略微翻找，很快，手指停在了一本淡蓝色封面的诗集上——《席慕蓉诗集》。

　　她翻动着书页，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最终，她的指尖停留在那首熟悉的《初相遇》上。

　　就是它了。

　　那个“仰慕者”在信的最后引用了这首诗。如果……如果他在听广播，那么，她再次念起这首诗，会不会像一种隔空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回应？一种告诉他“我收到了，并且记得”的隐秘信号？

　　这个想法让她脸颊微微发烫，心跳也加快了几分。她从未做过如此……带有暗示性的事情。这不符合她一贯明朗直接的作风。但那股想要探寻、想要互动的好奇心，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驱使着她做出这个决定。

　　她将《热爱生命》的稿纸稍微往后挪了挪，将《初相遇》的手抄稿放在了更前面。

　　第二天清晨，苏默依旧准时出现在广播站附近那条熟悉的小径上。晨风带着露水的湿润，吹拂着他洗得发白的衬衫衣角。他微微仰头，看着电线杆上那个黑色的喇叭，像往常一样，准备开始他一天中最神圣的仪式。

　　电流的“滋啦”声后，熟悉的声音如期而至。

　　“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早上好。这里是‘晨光之声’广播站，我是林晚晴……”

　　苏默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让那清甜柔和的声音包裹着自己。她先是播报了一则校园简讯，然后介绍了一下近期香港回归宣传活动安排。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样。

　　然而，当下一个环节——美文欣赏——开始时，苏默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

　　“……下面，请欣赏一首诗歌。”林晚晴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比刚才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郑重，“席慕蓉的《初相遇》。”

　　苏默的心跳，骤然停跳了一拍。他猛地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小红楼的方向。

　　“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
　　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常常在最没能料到的时刻里出现。”

　　她的声音透过喇叭，清晰地传来。和读诗会上那次相比，少了几分表演的意味，却多了几分……回味？一种更贴近私人情感的、轻柔的叙说感。她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仿佛不是在播送给全校师生，而是在对某个特定的人，轻声细语。

　　“胸怀中满溢着幸福，
　　只因你就在我眼前，
　　对我微笑，一如当年。”

　　当念到“一如当年”时，她的声音里似乎染上了一层极淡的、朦胧的怅惘与温柔。

　　苏默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血液仿佛在瞬间涌向头顶，让他的耳根阵阵发烫。是她！她一定是看到了那封信！她不仅看到了，她还记住了这首诗，并且，在今天，特意选择了它！

　　这不是巧合！绝不可能是巧合！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才让他确信，这不是梦境。

　　她听到了！她听到了他的心声！哪怕只是通过这种匿名的、曲折的方式，她也给出了回应！虽然这回应如同蜻蜓点水，模糊得几乎无法捕捉，但对于在黑暗中独行太久的苏默来说，这无异于一道划破夜空的璀璨星光。

　　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才能勉强支撑住因为激动而有些发软的身体。广播里，林晚晴已经念完了诗，开始播报下一项内容。但他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的整个世界，都回荡着刚才她那念诗的声音，和着自己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激烈得要跳出来的心跳声。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感激自己选择了文字，感激自己鼓起了勇气投出那封信。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光，对苏默而言，都像是漂浮在云端。课堂上，他第一次没有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前排那个背影上，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激动与遐想中；图书馆里，他坐在老位置，摊开的书本久久未翻一页，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傻气的、无法抑制的微笑。

　　他甚至觉得，连窗外那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声，都变得格外悦耳动听。

　　而另一边的林晚晴，在结束广播后，心里也带着一种做完恶作剧般的、轻微的忐忑与期待。她无法确定那个“他”是否听到了，更无法确定他是否能理解这其中的微妙含义。但当她走出广播站，沐浴在清晨愈发灿烂的阳光下时，心情却莫名地轻快了起来。

　　这是一种奇妙的连接，建立在她与一个未知身份的“他”之间，建立在文字与声音的共鸣之上。它打破了日常的平淡，为她规律的大学生活，注入了一缕带着神秘色彩的、引人入胜的波澜。

　　下午，在图书馆现当代文学书库，林晚晴再次看到了苏默。他依旧坐在那个角落，低着头，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书。但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她总觉得，今天他的侧影，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沉郁，那微微弯起的嘴角，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光亮？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比以往长了那么一两秒。

　　苏默敏锐地感觉到了那道目光。他几乎是瞬间就绷紧了身体，心脏再次不争气地加速跳动。他不敢抬头，只能死死地盯着书页上的文字，那些方块字却像一群游动的蝌蚪，完全无法捕捉其含义。

　　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林晚晴的心里，那个关于“会不会是他”的疑问，再次浮了上来，但依旧模糊不清。

　　她最终移开了目光，走向自己常坐的靠窗位置。只是这一次，当她翻开书本时，脑海里偶尔会闪过清晨广播时自己念诗的声音，闪过苏默那仓促躲闪又似乎带着一丝亮光的侧影，以及那封措辞恳切、字迹工整的匿名信。

　　各种线索交织在一起，像一团迷雾，而她，正站在雾外，试图看清里面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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