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骸

　　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像一片无力的蝶翼，轻飘飘地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些刚被我抚平的褶皱，此刻又因坠落而重新蜷缩，上面的字迹被泪水浸润，晕开淡淡的墨痕，却字字句句，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像是瞬间坠入了万年冰窖，血液仿佛都在血管里凝固成霜，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指尖还残留着信纸的粗糙触感，却再也感受不到半分暖意，只有密密麻麻的疼，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最后汇聚在心底，掀起翻江倒海的绝望。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从眼眶里滚落，砸在地上的信纸上，晕染了那些熟悉的字迹——她龙飞凤舞的笔锋，她刻意装作轻松的语气，她藏在玩笑背后的深情。

　　墨色在水渍里慢慢散开，模糊了笔画，却怎么也晕不散那些残忍的事实，那些被她小心翼翼藏了许久的真相，此刻像潮水般将我淹没，让我窒息。

　　原来，那些玩笑真的不是玩笑。她趴在桌上走神时眼底的空洞，她偷偷抹眼泪时的倔强，她离开前反常的沉默，甚至那颗星星里“其实我要死了”的字句，都不是她闲来无事的恶作剧，而是她在病痛的剧痛中，给自己穿上的一层厚厚的伪装，是她在绝望里，拼命维持的最后一点鲜活。

　　原来，那句“长命百岁”，不是她的自信张扬，而是她对自己最绝望、最奢侈的祝福。她明明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春暖花开，等不到外婆病好，等不到回来跟我比折星星，却还是笑着写下那句自欺欺人的话，笑着骗我，也骗自己，仿佛这样，就能真的拥有漫长的时光。

　　原来，她的转学，不是奔赴新的城市、新的生活，不是去拥抱更广阔的世界，而是奔赴一场早已注定的死亡。她妈妈来学校办手续时的凝重，她收拾东西时的沉默，她离开时一次次回头的不舍，都不是因为不舍这里的风景，而是不舍这个还没来得及好好告别、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我很在意你”的我。

　　原来，她那句“舍不得”，不是随口说说的客套，是她藏在心里最沉重、最滚烫的牵挂。她怕我哭，怕我难过，怕自己的离开会像一块石头，砸乱我本就灰暗的生活，所以她选择隐瞒，选择独自承担，选择用最决绝的方式，悄悄退出我的生命，只留下那些星星，那些回忆，作为她来过的证明。

　　原来，她折的每一颗星星，都藏着她没说出口的告别，藏着她对我的心疼——心疼我洗得发白的校服，心疼我偷偷啃干硬馒头的窘迫，心疼我假装坚强的脆弱；藏着她对这个世界的留恋——留恋后山的野花，留恋课间的喧闹，留恋和我吵吵闹闹的每一个平凡午后。

　　那些歪歪扭扭的星星，每一颗都是她用生命最后的时光，细细编织的牵挂，是她能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她真的好烦。

　　烦到连最后一封信，都要用最轻松的语气，讲述最残忍的事实。字里行间的玩笑，像一把钝刀，一边温柔地安抚，一边狠狠割着我的心，让我在哭笑不得间，体会到撕心裂肺的疼。

　　她甚至在信的末尾，还画了个吐舌头的小人，仿佛在说“你看，我没事，别难过”，可那些故作轻松的笔触，却比直白的悲伤，更让人心碎。

　　烦到明明那么疼，那么害怕，被病痛折磨得辗转难眠，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得喘不过气，还要假装坚强，还要想着逗我开心。

　　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抱怨过一句疼，从来没说过一句害怕，永远都是笑着的，闹着的，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谁能想到，那份笑容背后，藏着怎样的绝望与煎熬。

　　烦到明明很在意我，却不肯直接说，非要藏在星星里，藏在那些戏谑的话语里，藏在每一次的争吵与陪伴里。

　　她拉我去后山采野花，是想让我多看看阳光；她塞给我温热的肉包子，是想让我好好吃饭；她跟我比折星星，是想给我留下更多回忆；她隐瞒病情，是想让我能安心地、好好地长大。这份笨拙又深沉的在意，她从来没说过，却用行动，一点点填满了我空荡荡的青春。

　　烦到让我此刻，连放声大哭都觉得，是在辜负她精心营造的“轻松”。她拼尽全力，想让我的记忆里，永远是那个鲜活、快乐、爱逗我的沈知夏，而不是被病痛折磨、充满绝望的她。

　　所以我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压抑着喉咙里的呜咽，任由眼泪疯狂地掉，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怕惊扰了她最后的心愿，怕辜负了她藏在玩笑里的温柔。

　　我猛地蹲下身，疯了一样去拆解地上那些尚未完全损坏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指尖被玻璃碴划伤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被水泡得发白的指腹摩挲着湿漉漉的纸张，每一次拆解，都像是在触碰她残留的温度，又像是在撕扯心底的伤疤。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那些字迹，只能凭着感觉去摸，去展开，去寻找她留下的痕迹。

　　我想从那些五彩的纸条里，再找到一点她的温度，一点她的气息，一点她未曾说出口的依恋，一点她对我的不舍，哪怕只有一个字，一个标点，都能让我稍微心安，稍微感受到她还没走远。

　　拆到第几十颗的时候，指尖忽然顿住了——我想起我也曾折过星星给她，就在她走之前，偷偷放在她的课桌抽屉里，藏在她最喜欢的樱花绒球下面。

　　那些星星，我也偷偷写了字，只是远没有她的沉重，没有她的深情，全是口是心非的别扭。

　　我说「认识你挺后悔的，整天吵死了，烦死人了」，可其实，我一点都不后悔，一点都不觉得她吵，反而觉得，那些吵吵闹闹的日子，是我青春里最明亮的光；我说「你要是走了，我才不会想你」，可其实，从她转身走进夕阳的那一刻起，我的思念就从未停止过，每一天都在盼着她回来；我说「你折的星星真丑，我才不稀罕」，可其实，那些歪歪扭扭的星星，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是我黑暗日子里唯一的念想。

　　可这些话，我再也没机会告诉她了。

　　我趴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嘶哑又绝望，像被遗弃的幼兽，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窗户呜呜作响，像是在为我们哭泣，为这段短暂却深刻的情谊，为这个像星星一样明亮却过早坠落的女孩。

　　在这狭窄阴暗、仿佛被世界遗忘的山沟沟里，在我最灰暗、最自卑、最孤独的日子里，谁会在意一个普普通通、家境贫寒、内心封闭的小女孩呢？谁会注意到我藏在校服下的窘迫，注意到我沉默背后的孤独，注意到我假装坚强的脆弱呢？

　　没有人。

　　除了她，除了沈知夏。

　　是她，像一束猝不及防的光，硬生生闯进我死气沉沉的世界，用那种蛮横又笨拙的方式，撕开了我封闭的外壳，给我带来了光和温暖。

　　是她，在我偷偷啃干硬馒头的时候，皱着眉塞给我温热的肉包子，让我知道，被人惦记、被人心疼，是什么滋味。

　　是她，用一瓶歪歪扭扭的星星，给了我最珍贵的念想，让我在漫长的等待里，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是她，用一封带着戏谑的遗书，用她短暂的一生，告诉了我一个最重要的道理——

　　我值得被心疼，值得被在意，值得好好长大，值得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她就像一颗短暂却明亮的星星，划过我这片贫瘠的天空，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光痕。

　　她或许没有陪我走到最后，或许没有兑现“回来比折星星”的承诺，可她带来的光，她留下的温暖，她教会我的勇敢与温柔，早已深深扎根在我心底，成为我生命里最珍贵的一部分。

　　星星虽然碎了，她虽然走了，可那些光，那些温暖，那些回忆，却永远不会消失。

　　它们会像散落在记忆里的星骸，在每一个孤独的夜晚，在每一个迷茫的时刻，轻轻亮起，提醒我，曾经有人那样热烈地爱过我，那样拼命地想让我快乐，那样希望我能好好长大。

　　我慢慢捡起地上的信纸，小心翼翼地抚平，放在那些晾干的星星纸旁边。眼泪还在掉，却不再是全然的绝望，里面多了一丝坚定，一丝力量。

　　我会带着她的牵挂，带着那些星星里的祝福，好好长大，好好生活，去看看她口中那个更广阔的世界，去活成她希望的样子——勇敢、明亮、被人爱着，也懂得去爱。

　　因为我知道，这是对她最好的告别，也是对她最深情的回应。

　　星骸落梦，光痕永存。

　　沈知夏，谢谢你来过，谢谢你给我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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