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诱

　　红花生产过后有点虚弱，镇上的兽医来给她打了营养针。

　　程艾青跟沈姜南去马圈看红花跟她的幼仔时。

　　她一眼认出她们，还拖着虚弱的身子在她们周围蹭了蹭。

　　那只小马跟她妈妈一样，也是一身的雪白，而且一点都不认生。直接走到程艾青跟沈姜南身边闻了闻，接着在沈姜南的手上拱了拱，然后就在程艾青脸上舔了起来。

　　程艾青被舔着脸发痒，没忍住笑起来。

　　沈姜南在一边看着面前小马舔着少女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恍了神。

　　天色渐晚，两个人准备回村里。

　　虽然程艾青很开心沈姜南能够在这里过完暑假，但是她觉得，自己还是跟对方不要走得太近的好。

　　从家望马场往村里走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一直到快到村里时，沈姜南停下脚步，对沈姜南说：“谈谈？”

　　沈姜南有些害怕。

　　在外婆家的这些天，她拿着沈姜南给她的手机在网上搜了很多她这样的事情。

　　其中有一些被好友当场斥责，从此沦为陌路人，还有一些，虽然得到了好友的理解，但是对方究竟不是那方面的人，无法接受这样的情况，两个人的关系也是逐渐尴尬……

　　不管是怎么样的发展，都是程艾青不愿意面对的。

　　她丢下一句：“今天谢谢了，我有点累了，先回去了。”转身就跑了回去。

　　不管沈姜南在后面怎么叫她，她都没有回头。

　　那个夏天的后部分时间，程艾青几乎都是在躲沈姜南的过程中度过的。

　　不过还好，后面的半个月一直大雨不停，程艾青不需要出去干农活，也少了跟沈姜南碰面的机会。

　　她们再次碰面是在半个月后，下了半个月的大雨终于停了，暑假接近尾声，程艾青的外婆在这时候病倒。

　　程阿爸难得回家一趟，跟程阿妈在院子里聊天，外婆住院了，她们在商量着医药费的事情。

　　程艾青到医院时，舅舅舅妈也都来了。他们笑着跟阿爸阿妈打招呼，好似并不在意外婆的病。

　　很快程艾青就得知了外婆心脏有问题，需要三万块钱做手术。

　　三万块钱对于一些人来说可能不多，但是对于山村家庭已经算巨款。

　　阿爸阿妈觉得这个钱该舅舅家里出，这些年外婆的钱几乎都补贴了舅舅，连外公去世时的丧葬补贴都是舅舅拿走了，舅舅则说外婆不知道补贴了程艾青多少钱读书，况且他也没钱，要程阿妈出。

　　双方都不愿意，直接在医院病房外面吵了起来。

　　程艾青坐在病房里，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外婆。

　　外婆早就醒来，外面争吵的声音她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一脸平静，好似早就料到这天。

　　程艾青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忍不住哭起来。

　　外婆见状，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囡囡，别哭，外婆这辈子值了。”

　　程艾青抱着外婆，哭着说：“外婆，你别离开我。”

　　外婆说：“外婆不会离开你的。只要你一直想着外婆，外婆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程艾青张了张嘴，终究是被眼泪梗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过了好久，一直到外面争吵的声音变小了，外婆拍拍她的肩膀，说：“囡囡，去跟你阿妈说，让她把外婆接回去吧。”

　　“外婆！”人生第一次，程艾青对自己有多渺小感到深深的无助。

　　要是她是个强大的人，她就可以救外婆。

　　可偏偏，她是个读书都需要别人资助的人。

　　最后，她只能走了出去。

　　阿妈在医院大厅外面跟阿爸说着什么，她走过去说：“阿妈，你救救外婆吧。”

　　阿妈瞪着她：“你说的轻巧，我不想救吗，我又不是神仙。”

　　她几乎要跪下：“阿妈，你就当是我借的，等我以后赚钱了我肯定还给你。”

　　周围的路人听到声音围拢过来。

　　程阿妈见状，火气上来了，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你这孩子，能不能懂点事！你没听到医生说吗，你外婆年纪大了，这个手术不一定有用，况且那么多钱，我哪里有！”

　　程艾青知道她是有这笔钱的。有一天程子豪拿着存折在程艾青面前炫耀过，说那是阿妈给他攒的钱，一分都没有程艾青的。程艾青看到过上面的数字，至少有五万块钱。

　　程艾青不顾脸上的疼痛，还想求求她。她却一把将程艾青推开：“真的是，我上辈子欠你们的。一个个的，专找我吸血。”

　　程阿爸这时候将程艾青拽到一边，突然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问她：“你真的想要救外婆？”

　　程艾青忙用力点点头。

　　程阿爸说：“爸妈这些年也没赚多少钱，确实是有心无力。”

　　“不过呢，你要救你外婆也不是没有办法，你还记得之前爸爸工作的地方吗，那家老板的儿子正好在找媳妇。”

　　这件事之前程阿爸就跟程艾青说过。那时候她还在高二，阿爸在镇上的一个饭店当帮厨。

　　有一天，他回来跟程艾青说，他老板的儿子找媳妇。

　　那儿子是个天生的下肢残疾。

　　程艾青当时誓死不答应，他本来是准备不顾程艾青的意见，直接答应——在米山，女孩子的出嫁从来与女孩自己无关——后来，多谢了小王老师等人来家里力劝，加上外婆答应给阿爸一万块钱，阿爸才停止这个想法。

　　程艾青没想到，他还没罢休。

　　看出程艾青一脸的反感，他说：“你先别拒绝，人家前几天跟我谈过一次，彩礼钱有八万。你干什么能够赚到八万块钱？”

　　在米山，女孩子读书是最没用的事情，甚至没有一个父母相信自己的女儿可以给自己创造出几万块钱的价值。

　　百分之九十九的女孩，最后都是为了给家里赚彩礼钱随便找个人嫁掉了。

　　阿爸说：“一般三万块钱差不多了，人家看着你考上了大学，特意跟我说的八万块钱。”

　　可是，八万块钱买一个人的一辈子，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件荒唐的事情。

　　程艾青一直用功读书，就是怕自己有一天成为这其中之一。

　　但是现在，她有选择的余地吗？

　　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阿爸，你就当是借给我可以嘛？”

　　阿爸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我哪来的钱，你要是不答应，你外婆就只能接回去了。”

　　说完，他毫不留情转身就要走，一边还在嘟囔程艾青多么多么不懂事。

　　夏日烈阳，医院里人来人往，程艾青站在那里，感觉着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她那么用功读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就差一点就能离开这座大山了，可现在，一切好像都泡汤。

　　不知道过去多久，在一阵知了尖锐的叫喊声中，她听到自己说：“我嫁。”

　　阿爸立刻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这可是你说的啊。”

　　程艾青的眼底酸了又酸，最后变成一片死灰。她一脸麻木看着面前的阿爸，说：“我嫁给他，但是他家得先给我一半的嫁妆。”

　　阿爸笑着说：“这都好商量，你说你这孩子，长这么大，难得一次听话……”

　　他说着叫来阿妈。阿妈听说程艾青答应嫁人，先是顿了顿，然后笑着说：“好好好，早点嫁人好。你说说你，一个女孩子跑出去读书我也不放心。再说了，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看隔壁二丫，人家孩子现在都能叫外婆了。两口子在镇上卖早点，不一样过得好好的。你早点嫁人，以后跟着人在镇上做生意，还能帮帮你弟弟……”

　　她跟阿爸一人一句说着，那些话，像一把把无形的小刀凌迟着程艾青，生剥着程艾青。空气中有淡淡的血水味道，那是程艾青的血肉，一个女孩的血肉。

　　因为外婆急需要手术费，程艾青希望一切能够快点。

　　那边对此没有意见。

　　阿爸一个电话给对方后，对方就答应第二天双方家长吃个饭，商量订婚。

　　订婚在对方的餐厅。那个男人有三十岁，几乎没有下肢。从进来后他一直低着头看着手机，没有说一句话。他的父母打扮得倒是比程阿爸程阿妈好很多。

　　坐在一起时，程阿爸阿妈显出程艾青从未见识过的拘束，对方的妈妈是个十分强势的人，从坐下开始就在不停提出各种程艾青婚后该做的事情，不该做的事情。程阿爸阿妈一直在点头答应，阿爸更是拍着胸脯打包票，说程艾青怎么也是考上了大学的，肯定懂事，是个孝顺公婆照顾好丈夫的好女人。

　　那位阿姨打量程艾青半天，最后点点头说：“看起来还行，就是有点太沉闷了，不爱说话。”

　　阿妈立刻说：“她外婆生病，她心情不好。”

　　那位阿姨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然后说：“反正我就一个要求，得照顾好我儿子。等我跟他爸走了之后，这店什么的肯定都是留给他们夫妻的。”

　　阿爸：“那是那是。他们夫妻两个过好比什么都好说。我这丫头在家干活也是利索的，你不信到我们村里问问。”

　　阿姨轻轻点头：“我也是看着她考大学，是个有出息的。不然这个彩礼在这边那都是没有的。”

　　……

　　程艾青听着那些谈话，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放在案板上的猪肉，任人宰割。

　　他们一通商量，决定三天后男方家派一辆车到程家来接程艾青到镇上，然后他们在镇上的饭店举办婚礼。

　　程艾青想，没有一场婚礼像这样，从相亲认识到结婚连一周的时间都不到。

　　但这是米山，嫁女儿跟泼水一样简单。

　　离开时，那个只有上半身的男人突然拉着程艾青的手喊了程艾青一声：“老婆！”

　　程艾青吓得差点尖叫出声，最后是阿妈掐了一下才生生忍住。

　　程艾青几乎将牙齿咬碎。

　　回家后，她一边哭，一边疯狂洗着手。

　　她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人牵了手，不到几天她就要跟这个人结婚。

　　她想，这世界上的绝望如果能排个度，这该能够排进前几。

　　三天的时间眨眼过去。

　　那家人来接她这天，阿妈早早起来，给阿拿进来一套红色的西装，说是男方家妈妈租的。

　　这种上个世纪新娘穿的衣服，因为便宜喜气，一直都是米山这边使用率最高的。

　　程艾青乖乖把衣服换上，阿妈给她的头上扎了一朵红色的假花。

　　程阿妈看着镜子中的程艾青，突然就哭了起来。

　　一边哭，她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什么她可怜的女儿，她的心肝。

　　从懂事起，程艾青从未有一天感受到过自己是阿妈的心肝。

　　她也十分清楚，阿妈这时候哭并不是为她。这只是米山这边的习俗。每一个女儿出嫁，妈妈总是大声哭着。而在这场婚礼之前，生为主角的女儿，早就哭干了眼泪。

　　来接程艾青的车是一辆银色的面包车，车头的地方贴了一个巨大的红花，开车的司机是个烟不离手的大爷，程艾青一进车里就被熏得一阵咳嗽。

　　她上车后，阿妈还趴在车窗边大哭着，直到邻居三拖四拽将她拉到家里。

　　阿爸放了一架五块钱的鞭炮，面包车启动，很快就驶出村庄，驶向山道。

　　程艾青靠在车椅上，看着山外青山。

　　她一辈子努力想要离开这座山，离开这座城市，但从此以后，她将被永久地困在这里。

　　她看到上次她带沈姜南去的平台。

　　小时候，每当她被爸妈打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躲在那里。

　　她会从那里眺望整座米山。她会幻想，有一个天神从天而降，将她从那绝望的生活中解救出去。

　　阿爸在弟弟出生要将她送给别人时，阿妈不准她读书时，才高中就让她辍学嫁人时……

　　她一次又一次地对着天空祈祷。

　　她祈祷神迹降临。

　　当她一次又一次从黑暗中走出来，当她从那封绿色的信封看到那张录取通知书时，她以为神迹真的降临了。

　　可事实是并没有。

　　原来掌控生活的是一个充满恶趣味的恶魔，他一次次让你陷入绝望，一次次又给你希望，直到你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时，他便大手一挥，让你陷入彻底的绝望。

　　米山的女孩，生活没有奇迹。

　　眼睛又酸涩起来，程艾青忙闭上眼睛。

　　程艾青，你不能哭，你已经失败成这样，假如还哭，那就真的对那个恶魔彻底服输。你不能服输。她在心里默默咬着牙，试图将眼泪逼回去。

　　车子绕过山道，驶向河谷。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

　　她以为是自己幻觉了，伸手捏了捏耳朵，过了一会，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一声两声，似乎还伴随着什么东西踏踏山水的声响。

　　好像不是幻听？

　　她茫然又迷惑地睁开眼睛，那一声呼喊再次响起。

　　“程艾青！”用尽全力，回荡山谷。

　　她回头看向窗外，下一刻，整个人的灵魂被人用力捏了一下，彻底定在原地。

　　她看到河谷对面，青青高山，绿绿江水，灰灰山石，沈姜南骑着一批白色的马向着她的方向疾驰而来。

　　有风声在程艾青的耳边破开，伴随着沈姜南的叫唤：“程艾青！”

　　也许，安排命运的恶魔也会被命运戏耍，也许，程艾青可以短暂地相信，这个世界是有神迹的。

　　那一刻，她望着身骑白马的沈姜南，她什么也不管，只想要车停下来。

　　她要狂奔向她。

　　她叫着让司机停车，司机却跟没听到似的，甚至还加快了速度。

　　一边加速，他还一边说：“看来张老板说的对，得防止你跑走了！小姑娘，你就安生点吧，你这跑走，我还要赔钱哩！”

　　“停车！”程艾青才不管他陪不陪钱。她拼命拍着车窗，让对方停车，可是对方完全不听。

　　程艾青看着沈姜南的白马在她对面的河道上狂奔着，可最终还是被车丢在了后面。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祈求司机停车，司机完全不为所动。

　　直到她完全看不到沈姜南的身影。

　　直到车即将驶出米山。

　　直到绝望再一次要将她笼罩。

　　然后她听到司机大骂一声，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面包车用力往前一颠，停了下来。

　　程艾青随着惯性撞在了车前椅上。

　　她摸着额头抬起头，就看到旁边一条青树之间的小道上，沈姜南骑着白马从上面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了她的面前。

　　白马在车前转了半个弯，沈姜南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放她下来。”

　　司机刚要说话，她直接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钞票扔在了车头上。

　　司机看到那些钱，马上就改变了态度：“放放。姑娘，你说说你，有这么有钱的朋友，还为了那点钱嫁给那个残废。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程艾青完全顾不上司机说的话，看到沈姜南的那一刻，她就一把拉开车门，冲下了车。

　　她在河谷上狂奔向她。

　　沈姜南从马上跃下。

　　在程艾青靠近她的那一刻，她伸出手将她用力抱在怀里。

　　程艾青闻着沈姜南身上浅浅的香味，想，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迹。

　　沈姜南像个骑士那样骑着白马来劫亲了。

　　沈姜南，她是程艾青的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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