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未醒

　　手电光化身一把把白色长矛，在树林间乱扫，偶尔掠过他的后背，烫得皮肤一紧。

　　江敛把身体压到最低，几乎贴着山坡的泥土滑行。湿叶在脚下发出“嚓嚓”断裂声，声音却隐秘于周围嘈杂的环境中。

　　“分开找！他腿受伤了，跑不远！”

　　喊声近在咫尺，电筒边缘的光斑扫到他脚踝的伤口，血顺着小腿滑进鞋帮，踩一步，溅一步，留下一条暗红的路标。

　　江敛咬紧牙关，猛地折向左侧陡坡，身体失控地滑下去。荆棘钩住衣服外套，“嘶啦”一声撕开长长的口子，皮肤被带起一排火辣的血痕。他却借此缓冲，滚到一块凹岩后。

　　手电光束从头顶扫过去，脚步声从头顶掠过，带起一阵风掠过。他屏住呼吸，心跳跳动加速，仿佛要从胸腔里面跳出来。

　　等光线稍远，他才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伸手摸向岩壁，那里有一道雨水冲出的窄沟，好像天然的排水槽，可以通向更低的山坳。

　　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蜷身钻进沟槽，膝盖猛地磕在石头上，发出闷响。疼得江敛眼前一黑，却死死咬住手背，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沟槽狭窄，泥土与腐叶裹住他的身体。后方，电筒光再次折回，照在他刚刚藏身的凹岩，却空无一人。

　　“这边没有！去下游看看！”

　　人声渐远，风却更急了。江敛从沟槽另一端探出头，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激起一阵刺痛。

　　他抬头，山脊的轮廓在夜色中浮现，而更远的天际，浮出一线蟹壳青，黎明正在升起。

　　他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朝那抹微光走去。血顺着裤脚滴在草叶上，也被风很快吹干。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突然一空，他整个人顺着陡坡滚下去，摔进一片柔软的灌木丛。

　　剧痛从膝盖炸到脊椎，可他却在这一刻听见水声——

　　是溪流。

　　他扒开枝叶，月光下，一条山涧闪着碎银，蜿蜒通向更低的山谷。对岸，隐约可见一条废弃的护林铁丝网，网上挂着褪色的警示牌：【禁止翻越——前方防火道】。

　　江敛盯着那块牌子，忽然笑了一声，笑声嘶哑，却带着一丝的庆幸。

　　“可以出去了……”他喃喃。

　　他撑起身体，踩着溪石一步步蹚过水。冰凉的溪水浸过伤口，好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却也把血渍冲得干干净净。

　　翻到对岸那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远处山腰，老宅的灯依旧亮着，像一座孤岛，被黎明前的黑暗包围。

　　江敛收回视线，把折断的薄荷糖管深深插进泥土里，鄙视的朝老宅竖了一个中指。

　　“再见，地狱。”

　　他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防火道尽头。天际的蟹壳青渐渐透出橘色，如同有人在黑夜背面点起一盏灯，也为逃亡的人，照出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林舟赶到江敛在校外租的那间公寓时，楼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砰砰”砸了半天门，里面毫无回应，倒是隔壁探出个睡眼惺忪的脑袋：“别敲了，里面没人。”

　　没人。

　　他愣住了，心里越发的慌乱。他道了声谢，转身就往楼下冲，同时裤带里的手机震动——老周来电。

　　“林舟！报警了，警方已调派人手去江家老宅。”班主任的声音发紧，“据说海关缉毒队最后一次见到江敛，就是在老宅门口。”

　　老宅门口，最后一次。

　　林舟拦了辆出租车，车门还没关严就报出目的地：“临江市森工街道松茂路江宅大院，快！”

　　司机一脚油门，车子蹿上高架。清晨五点，天边泛着蟹壳青，车内电台正在播报早高峰路况，林舟一句没听进去，只死死攥着胸前的祈福牌，竹面被体温焐得发热。

　　“哎，帅哥，这么火急火燎去江宅大院干嘛呀？”司机单手搭着方向盘，抽空瞥了眼后视镜。

　　“找人！”林舟垂着头，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跃，给老周发消息，说自己正在去江宅的路上。

　　“哟，还是江家的人？”司机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试探。

　　“嗯。”林舟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司机忽然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朝后视镜努嘴：“帅哥，看在你是学生的面子上，我就多句嘴。那地方，最好别去。”

　　“为什么？”林舟这才抬眼，跟司机对视一眼。

　　“江宅后头那片老林子，靠山背阴，里头有个废弃工厂。”司机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早年间传是做生物制品的，后来不知出啥事，整条生产线说封就封，荒得连野狗都绕着走。”

　　话音落下，出租车恰好驶入一段荫翳的盘山路，阳光被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投在柏油路面上，给这句话蒙上一层阴影。

　　生物制品、废弃工厂、靠山。

　　林舟脑子“嗡”地一声，江敛好像提过，他外公的最初实验地就是那座废厂！

　　“师傅，改道！”他猛地前倾，声音急得发颤，“不去正门，直接去后山工厂！你知不知道有没有路能绕进去？”

　　司机被他陡然拔高的嗓音吓得一哆嗦，连忙打方向盘：“行行行！别嚷，我拐还不成嘛！”

　　他抬眼瞄后视镜，嘴里嘟囔：“那破道儿我熟是熟，就是颠得能把人肠子颠出来，帅哥你抓稳喽！”

　　出租车冲下辅路，拐进一条只容一车宽的碎石便道。轮胎碾过坑洼，车身剧烈摇晃，林舟的肩胛撞上车门，疼得倒抽气，却顾不上揉，他满脑子都是江敛。

　　江敛，我等你——

　　你他妈可千万别先倒下！

　　十几分钟后，土路尽头出现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上面缠着褪色的封条【禁止入内】。司机一脚刹车：“再往前就进不去了，得步行。”

　　林舟甩下车费，推门跳下。晨雾从林间涌来，带着潮湿的草木腥味，他深吸一口，凉意直灌肺里，却压不住心口狂跳。

　　“江敛！”他冲着雾深处吼，声音在山谷撞出回声，惊起几只早鸟。

　　没有回应，只有风穿过破窗的呜咽。

　　林舟攥紧祈福牌，抬脚踹开铁栅栏，钻了进去。厂区比想象中大，杂草没过膝盖，钢筋水泥在雾里孤寂的躺在野草中。

　　他一路喊，一路找，目光扫过每一扇碎裂的玻璃、每一道可能藏人的缝隙。

　　忽然，他脚步一顿，前方水泥地上，有几滴暗红，已经半干，边缘被晨雾晕开。

　　再往前，草茎被踩折，拖出一条蜿蜒的压痕，直奔厂区后方山坡。

　　林舟蹲身，指尖蘸了蘸血迹，尚带余温，是新鲜的。

　　他喉咙发紧，声音几乎劈了叉：“江敛！你在哪儿！”

　　风回应他，卷起一片染血的外套布料，挂在灌木枝梢，白色短袖衬衫，在雾里晃动。

　　林舟瞳孔骤缩，抬腿就往山坡冲。杂草刮过小腿，留下火辣辣的细痕，他却浑然不觉。

　　坡顶，晨雾散开，露出一条被雨水冲出的窄沟，尽头是防火道的铁丝网。网上明显有人翻越的痕迹，泥地里印着深深浅浅的脚印，大小不一，却都朝向同一个方向——

　　山下的废弃工厂。

　　林舟站在坡顶，胸口剧烈起伏，他掏出手机，信号格只剩一格，却足够拨出电话。

　　“老周，你还要多久？”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我现在在江家老宅后山，我好像发现了江敛，你们快过来吧！”

　　挂断电话，他把定位发给老周，又拍了一张血衣照片，一并传过去。

　　做完这一切，林舟攥紧祈福牌，朝着脚印消失的方向，再次狂奔。

　　雾越来越薄，朝阳跃出云层，第一缕金光落在他肩上，像给少年镀上一层锋利的铠甲。

　　少年身披金色铠甲去寻找他的爱人。

　　“江敛！”他喘着气，声音被风撕碎，却执拗地飘向更远的地方，“你在哪里？我来接你回家！”

　　林舟沿着防火道冲下山，阳光像一把刀，把晨雾劈得七零八落。脚印越来越深，血点也越来越密，他心跳得比脚步还乱。

　　江敛一定在前面，一定在的。

　　转过一道弯，路边杂草突然剧烈晃动。林舟猛地刹住，低喝：“谁！”

　　灌木丛里探出一只沾满泥和血的手，指节苍白，却死死抓住一根断树枝。下一秒，江敛整个人跌出来，身上的衣服被撕得只剩半幅，腿弯处的血迹已经干成黑褐，脸上却干净得吓人，眼睛亮得异常。

　　“林……舟？”他声音嘶哑，确认似的笑了笑。

　　林舟喉咙发紧，一把拽住他胳膊把人架起来：“还能走吗？”

　　“能。”江敛咬牙，却踉跄半步，膝盖直打晃，“但后面……有狗。”

　　话音没落，山道尽头传来犬吠，低沉、凶狠，猎犬特有的嗜血兴奋。

　　林舟脸色一变，弯腰把江敛手臂绕到自己肩上：“上背！”

　　“别逞强——”

　　“少废话！”林舟不由分说把人背起，江敛体重比想象中轻，却烫得吓人，仿佛背着一块燃尽的炭。猎犬吠声更近，隐约夹杂脚步和女人的尖喝。

　　“江敛，你跑不了！”江夏的声音顺着风劈过来，带着撕裂的怒意，“抓回来，死活不论！”

　　林舟把祈福牌塞进江敛手心，低声道：“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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