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知遇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寒流过境后的城市，天空呈现出一种清澈冰冷的湛蓝。阳光虽然明亮，却没什么温度，懒洋洋地洒在结着薄霜的草坪和光秃的枝桠上。元旦的喜庆气氛如同暖流，对抗着户外的严寒。街道两旁的行道树挂上了小巧的红灯笼和中国结，沿街商铺的玻璃窗上贴着雪花和“Happy New Year”的贴纸，处处洋溢着辞旧迎新的欢快节奏。
　　叶栀夏家的独栋小楼，在这个寒冷的假日里，更像一个温暖坚实的堡垒。房子坐落在一个安静的高档社区，红砖外墙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暖。推开厚重的实木门，暖意和香气便扑面而来。中央空调无声地输送着舒适的温度，与室外的凛冽形成鲜明对比。
　　宽敞的客厅装饰得精致而温馨，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冬日花园。沙发上铺着柔软的羊绒盖毯，茶几上摆放着应景的蝴蝶兰和银柳。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复杂而诱人的香气——有慢火炖煮的鸡汤的醇厚，有红烧肉甜咸交织的浓郁，还有烤箱里正在工作的、带着黄油和面粉焦香的气息。
　　叶母系着一条素雅的藏蓝色围裙，正在开放式的西厨岛上熟练地处理着食材。她身边，在叶家工作多年的保姆张姨正守着咕嘟冒泡的砂锅，小心地调整着火候。
　　“张姨，海参发得差不多了吧？”叶母侧头问道，声音温和。
　　“好了好了，夫人，正好，待会儿就能下锅和鲍汁一起煨了。”张姨笑着回答，眼角的皱纹都带着暖意。
　　叶父则坐在靠窗的单人皮质沙发上，戴着金丝边眼镜，专注地浏览着平板电脑上的财经新闻和年终汇总。偶尔，他会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长沙发上，正一边剥着砂糖橘，一边用平板看着戏剧社剧本的女儿。
　　“栀夏，期末考试安排出来了吗？压力大不大？”叶父放下平板，语气里带着关切。
　　“差不多都出来了，爸爸。”叶栀夏抬起头，将一瓣清甜的橘子送入口中，“还好，就是论文多了点，正在慢慢啃。”她晃了晃手中的平板，“趁假期再看看剧本，开学就要排新戏了。”
　　“嗯，劳逸结合就好。”叶父点点头，目光慈爱，“别太累着。”
　　这时，叶母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笑意：“栀夏，别光顾着吃了，去门口看看，你姑姑他们是不是快到了？刚你哥发信息说已经出发了。”
　　“好，这就去！”叶栀夏放下平板，趿拉着柔软的室内拖鞋，小跑到玄关。她刚打开厚重的房门，一股冷空气钻进来，同时就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平稳地驶近，停在了院外的车位上。驾驶座的门打开，顾云琛修长的身影跨了出来。他今天没穿平时在校时常见的休闲外套，而是换上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搭配着合身的卡其色长裤，显得肩宽腿长，比在学校时多了几分沉稳和居家的随意。
　　“哥！”叶栀夏隔着小小的前院，笑着喊了一声，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结成一小团白雾。
　　顾云琛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穿着柔软米白色家居服的叶栀夏，脸上也露出了放松的笑容。他绕到车后，从后备箱提出几个看起来就很精致的礼品盒，然后几步走上台阶，带着室外的寒气。
　　“外面这么冷，出来也不披件外套？”他语气带着惯有的熟稔，很自然地空出一只手，像从小到大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揉了揉叶栀夏蓬松的头发。
　　“哎呀，顾云琛！说了多少次别揉我头发！都乱了！”叶栀夏立刻护住脑袋，嗔怪地拍开他作乱的手，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她顺手接过他手里两个较轻的礼盒，“买的什么呀，这么重。”
　　“给舅舅的酒，还有给舅妈和张姨的补品。”顾云琛说着，跟她一起走进温暖的室内。
　　随后，姑姑和姑父也下了车，提着水果和糕点走了进来。一时间，玄关处充满了寒暄声、笑声和脱下外套的窸窣声。
　　“姐，姐夫，快进来暖和暖和！”叶母亲自迎了上来，接过姑姑手里的东西。
　　“哎哟，外面可真冷！还是家里暖和！”姑姑笑着，拍了拍身上的雪粒。
　　姑父则和叶父熟络地打着招呼，两个男人很快就聊起了时事新闻。
　　原本稍显安静的屋子，瞬间被亲情和热闹填满，连空气都仿佛更加活跃起来。张姨笑着端出刚沏好的热茶，招呼大家到客厅落座。
　　午餐准备得极其丰盛。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中央摆放着一个造型别致、点缀着草莓和奶油裱花的元旦蛋糕。围绕着蛋糕，是琳琅满目的菜肴：油亮诱人的红烧肉，汤汁浓郁的金汤佛跳墙，清蒸保持原汁原味的多宝鱼，翠绿爽口的白灼菜心，金黄酥脆的炸藕盒……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是叶母和张姨忙碌一上午的成果。
　　大家围坐在一起，晶莹的高脚杯里倒上了应景的香槟或果汁。
　　“来，”叶父作为一家之主，率先举杯，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过去一年，大家都辛苦了，也都有收获。新的一年，祝我们全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祝云琛和栀夏学业进步！元旦快乐！”
　　“元旦快乐！”所有人的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欢声笑语回荡在餐厅里。
　　享用美食的过程中，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几个小辈的大学生活。大人们最关心的，无非是他们的学业、生活和人际交往。
　　“云琛，听你妈说，你们那个什么创新竞赛，拿了个省级一等奖？”叶父抿了一口酒，看向顾云琛，眼神带着赞赏。
　　顾云琛放下筷子，态度谦逊地回答：“是的，舅舅。团队一起努力的结果，算是运气比较好。接下来主要精力要放在下学期的课题申报上了，导师要求比较严。”
　　“严点好，严师出高徒。”顾父点头表示赞同，“跟着厉害的导师多学点东西，比什么都强。”
　　“我们云琛就是让人省心。”顾母看着儿子，眼里满是骄傲，随即又转向叶栀夏，语气更加温柔，“栀夏呢？大学生活还适应吗？和室友们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瞬间，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叶栀夏身上。她正小口喝着汤，闻言抬起头，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都挺好的，姑姑。课程比高中时多，也挺有挑战性的，不过还能跟上。室友们都很好相处，我们……”她的话语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苏晚晴如今带着分寸感的笑容，以及周琪和冯筱筱各有特点却同样友善的脸庞，“……我们经常一起上课吃饭，关系挺融洽的。”她巧妙地用了“融洽”这个词，避开了“亲密无间”。
　　然而，就在她垂下眼睫，准备继续喝汤以掩饰那瞬间闪过的复杂心绪时，坐在她对面的顾云琛，却慢悠悠地开口了。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状似无意地提起，语气带着闲聊般的随意：
　　“对了，说起来，栀夏跟我们宿舍一个叫夏遇桉的男生，好像还挺有缘分的？不仅是高中同学，开学后也碰见过好几次了。”
　　“夏遇桉？”叶母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生名字从侄子口中说出来，而且还是“宿舍”、“缘分”这类容易引人联想的词，立刻好奇地看向女儿，眼神里带着探究，“栀夏，是你同学吗？没听你提起过呀。”
　　叶栀夏心里猛地一跳，拿着汤匙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她感觉一股热气“腾”地一下从脖颈蔓延到脸颊，耳根更是烫得厉害。她完全没料到表哥会在这个全家团聚的场合，如此突然、如此直接地提起夏遇桉！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母亲和桌上其他人投来的目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意外：
　　“啊……是高中同学。不过高中时不太熟。”她先划清了过去的关系，然后解释道，“开学报到的时候碰巧在计算机学院门口遇到了，才知道他也考来了A大。后来……有一次我去咖啡馆看书，发现他在那里做兼职，就又碰见了。”她刻意将多次“偶遇”轻描淡写地归结为“碰巧”和“又碰见”，绝口不提自己后来频繁前往的观察，以及那场雨夜的借伞和心绪的变化。
　　“哦？这么巧？”姑姑也来了兴趣，笑着接话，“那孩子怎么样？听云琛说，学习好像特别厉害？”作为母亲，她本能地会关注儿子身边的人。
　　“是……是挺好的。”叶栀夏感觉脸上的热度有增无减，她含糊地应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面前的碗碟，不敢与任何人对视，生怕泄露了心底那点隐秘的波澜，“好像是他们系的……前几名吧。”她补充了一句，试图将话题固定在“学习”这个安全的领域。
　　顾云琛将她所有细微的反应——那瞬间的僵硬、脸颊无法控制的绯红、闪烁的眼神以及强作镇定的语气——尽收眼底。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戏谑的笑意，像一只发现了有趣秘密的猫。他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清蒸鱼，放入碟中，用一种更加意味深长、带着点调侃的语气，仿佛只是分享一个有趣的发现，继续说道：
　　“是啊，是挺巧的。而且我看栀夏好像……还挺关注他的？”他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表妹倏然抬头，瞪向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羞恼和“你快闭嘴”的警告。他这才不紧不慢地笑着补充完，仿佛刚刚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哦，可能是我看错了。上次在‘墨痕’，我看她坐那儿朝操作台方向看了好久，大概是在……专心思考剧本？对，肯定是这样。”
　　“顾！云！琛！”叶栀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脸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在桌子底下找准他的小腿，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这个讨厌的表哥，明明什么都看出来了，还非要当着全家人的面这样戏弄她！她感觉自己就像被放在聚光灯下，所有小心隐藏的心事都被照得无所遁形。
　　叶父叶母和姑姑姑父看着这对表兄妹之间这熟悉的小动作和互动，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长辈们只当是年轻人之间的玩笑打闹，并未真的将顾云琛的话往深处想。叶母还笑着打圆场，语气带着母亲特有的包容和一丝调侃：“我们栀夏长大了，在学校里有谈得来的男同学，也很正常嘛。只要不影响学习，多认识些朋友是好事。”
　　“妈！您说什么呢！”叶栀夏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消失在餐桌前。她低下头，用筷子用力戳着碗里的米饭，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混合着羞窘、慌乱和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甜蜜的复杂情绪给淹没了。
　　家宴在这样一段小插曲后，继续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进行。但叶栀夏明显安静了许多，大部分时间只是默默听着大人们聊天，偶尔附和几句，心思却早已飘远。
　　饭后，大人们移步客厅，继续喝茶聊天，谈论着工作、家庭和未来的计划。叶栀夏主动帮着张姨收拾餐桌，将碗碟拿到厨房。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平复自己依旧有些紊乱的心跳和思绪。
　　就在她系上围裙，打开水龙头，准备开始清洗时，顾云琛踱着步子来到了厨房门口。他悠闲地倚着门框，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自家表妹略显紧绷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带着促狭意味的弧度。
　　他压低声音，确保客厅里的人听不到，语气里的调侃毫不掩饰：“怎么？真被我不幸言中了？对我们宿舍那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动了凡心了？”
　　叶栀夏冲洗盘子的动作猛地一顿，水流哗哗地冲击着瓷盘。她没好气地转过头，瞪了他一眼，脸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有点回升的趋势：“顾云琛！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捕风捉影！”
　　“啧，反应这么激烈，眼神还这么凶，”顾云琛故作害怕地缩了缩脖子，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了，“这分明就是被戳穿心事后的恼羞成怒嘛。夏遇桉那小子……人是挺靠谱，专业能力没得说，性格也沉稳，就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摇了摇头，做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闷得能拧出水来，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栀夏，你这审美眼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独特且有挑战性了？”
　　“谁、谁说我对他有兴趣了！谁审美独特了！”叶栀夏被他这番评价气得想笑，又羞又恼，只能用力地刷着盘子，仿佛那盘子就是眼前这个讨厌的表哥，“都说了就是普通同学！碰巧遇到几次而已！你能不能别那么八卦！”
　　“好好好，普通同学，碰巧遇到。”顾云琛从善如流地点头，那表情分明写着“我信你才怪”，他眼里的促狭几乎要满溢出来，“不过呢，作为从小看你长大的、无比关心你的表哥，我还是得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提醒你一句。”他收敛了些许玩笑的神色，语气变得稍微认真了一点，“夏遇桉那个人，心思深，自尊心又极强，家境……跟我们家完全不是一路。他整个人，从思维方式到处事原则，跟我们……或者说，跟你熟悉的那个圈子，都很不一样。”他顿了顿，看着叶栀夏微微变化的脸色，继续说道，“你要是真有什么……嗯，‘普通同学’之外的想法，可得提前有点心理准备。这条路，可能没那么好走。”
　　这话说得看似随意，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叶栀夏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她沉默了下来，手上冲刷盘子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表哥的话，无意中点明了她潜意识里一直隐约感知到，却始终不愿、也不敢去深想的那个核心问题——横亘在她和夏遇桉之间的，不仅仅是性格上的沉默与外向，兴趣爱好上的文理差异，还有更深层、更现实、更难以逾越的东西。那是成长环境、社会阶层和价值观铸就的无形壁垒。
　　她想起夏遇桉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想起他递过伞时那句清晰的“换一下？”，想起他在咖啡馆里那种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带着距离感的专注。他像一座沉默的孤岛，而她，似乎正被吸引着，想要靠近那片陌生的海岸。
　　“我知道。”她低声回答，声音轻得几乎被水流声盖过，语气里少了刚才的羞恼和辩驳，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和迷茫。
　　顾云琛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话她听进去了。他不再多言，只是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行了，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你还年轻，大学里遇到觉得不错的人，有好感很正常。享受这个过程，保护好自己。有什么事，随时跟哥说，哥帮你参谋。”
　　“嗯。”叶栀夏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表哥的理解和支持让她感到温暖，但他点出的现实又让她感到一丝沉重。
　　收拾完厨房，叶栀夏回到自己的房间。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房间布置得温馨而充满少女气息，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和相框，柔软的地毯上放着几个可爱的抱枕。
　　她却没有心思享受这份惬意。倒在柔软的大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精致的水晶灯，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餐桌上的对话，表哥的调侃，以及他后来那几句认真的提醒。
　　元旦的家庭聚会，本该是温暖而放松的，但表哥顾云琛的这次出场和那几句看似玩笑实则犀利的调侃，却在叶栀夏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它像一面镜子，迫使她不得不更清晰、更直白地去面对和审视自己对夏遇桉那份悄然滋生、日益明显的情感。同时，也像一盏探照灯，无情地照亮了前路上那些她之前有意忽略的、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障碍。
　　她想起夏遇桉清冷的侧脸，想起他偶尔看向她时那快速移开的目光，想起他所有克制而保持距离的举动。他是否，也感知到了什么？还是说，一切真的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一场因频繁观察而产生的错觉和自作多情？
　　夜色渐渐降临，窗外社区的景观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宁静的轮廓。远处城市的夜空，偶尔有零星的、提前庆祝的烟花升起，炸开一瞬间的绚烂，随即熄灭，留下更深的寂静。
　　夏遇桉……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是在宿舍里对着电脑敲代码，还是在“墨痕”咖啡馆值着新年的班，用他那特有的沉默招待着或许比平时少一些的客人？在这个万家灯火、合家团聚的元旦夜晚，他会不会，也有一点点……想到她？哪怕只是作为一个“碰巧遇到几次的普通同学”？
　　这个带着卑微期盼的念头，让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泛起一阵甜蜜又酸涩的怅惘。新年的第一天，在温暖富足的家庭怀抱里，她的心中，却已经满满地、不受控制地装进了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沉默而遥远的身影。这份初萌的情愫，带着少女的纯真与悸动，也夹杂着对未知未来的隐隐不安，在这个元旦的夜晚，悄然生长，盘根错节。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