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小食肆

　　巷子里的寒意还未散去，沈芊橙拉拔着人起身，“还能走吗？”
　　她侧头，那女子借着她的力站起身后，靠着墙壁，低着头不敢说话。
　　“你......”
　　“能。”那女子用力点头，抬手胡乱把脸上的泪抹了，她抬腿试图向沈芊橙那儿走过去，没曾想脚踝处传来的刺痛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跌坐回地上。
　　沈芊橙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住，“我们慢点走。”
　　她眼中含泪，只能一味的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寂静的小巷往人流多的地方走，女子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呼吸一深一浅，但始终都没有出声。
　　偶尔有提着灯笼晚归的行人擦肩，便会把头埋得更低。
　　沈芊橙倒没什么反应，她垂眸看了眼被用力抓住的胳膊，只当没有察觉。
　　两人回到光德坊时，坊门还未关闭，守门的坊卒认得沈芊橙，目光在她身后狼狈不堪的女子身上停了一瞬，没多问，只是和沈芊橙互相问了句好。
　　沈芊橙和坊卒道别，带着人一路往小院走，推开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带着女子进门，反手闩上门。
　　女子局促的站在院落中央，低头看着自己破烂的衣鞋和沾满泥巴的裤腿。
　　沈芊橙站在她面前，半晌扔下一句，“你等我一下。”
　　人便转头去了灶间，离开时炖的汤已经好了，她将汤抬下来，重新拨开灶膛里封着的灰，将底下还有余温热气的红炭扒拉出来，又添了些柴，重新生了火，将打满水的铁壶放到上面，让它烧开。
　　之后，沈芊橙取了块干净的布巾，又去井边打了半盆凉水，将他们一起放到了院中的石桌上，对那女子说，“先过来洗把脸吧。”
　　她愣了愣，一步一挪到了石桌旁，俯下身，就着院子里微弱的亮光小心的掬水洗脸。
　　水很凉。
　　但她洗得很认真，反复揉搓着已经通红的脸。
　　沈芊橙就站在不远处看着，等她洗完才转身回灶间，舀了碗高汤出来。
　　因着那汤一直放在灶上，纵然没开火，也很好的做了保温的工作，她既然把人带回来了，自然也不会吝啬这碗汤。
　　“给。”
　　沈芊橙将汤递了过去，见人接过才放手。
　　女子双手小心的捧着陶碗，温热的感觉透过碗壁传到掌心里，浓郁的骨头香顺着丝丝水汽氤氲而上，扰得她眼底发酸。
　　鲜香浓郁的汤一路流进胃里，带来一种让她不敢碰触的暖意。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听声一愣，立马放下碗，站直了身子，“娘子，我叫云苓。”
　　沈芊橙点头，让她继续喝汤，自己转身回了主屋，不多时再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一套半旧不新的灰蓝色衣裙，这是原主被赶出门时一起带着出来的，她早前想穿了才发现，衣服短了......
　　幸好没扔，也没被她剪了做抹布，这会儿正好。
　　沈芊橙见云苓喝得差不多，将手上的衣服叠得整齐的衣服放到石凳上，“先去后面洗个澡吧，这是衣服。”
　　云苓捧着空碗，嘴巴微微张开，呆呆的看着那套干净的衣服，许久，她又抬头望向沈芊橙，嘴唇动了动，眼泪顷刻间流了下来。
　　“别哭。”沈芊橙语气平静，“哭的话，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云苓吸着鼻子，将脸上的泪擦干，用力点头道，“娘子，我，我不哭。”
　　她放下碗，抱起石凳上的衣服，一瘸一拐的走向灶间后面，沈芊橙用草席粗布简单隔出来的洗浴间。
　　沈芊橙看着她略显急切的模样，开口道，“灶上有热水，自己兑就好。”
　　听得那句清脆的应声，沈芊橙重新回到灶间，那小丫头看着就很久没吃饱了，她出去之前，只炖了汤，现扯面片也不是不行，就怕，那小丫头消化不好反而涨得慌，索性先给了碗汤暖暖身子。
　　......现在倒也能再喝点粥了。
　　她往灶膛里又添了两块耐烧的柴，接着从橱柜里舀出一小碗粟米，须臾，又多抓了一小把，淘洗干净，加水，放入小锅中慢慢熬煮。
　　沈芊橙看了看灶上的粥，又去拿了几颗红枣撕开，一齐扔进了锅里。
　　粥的香味渐渐弥漫开来，混合着红枣的甜，灶间后面隐隐传来细碎的水深和压抑的哭泣声，她微微一怔却没有理会，只是专注着锅里的粥。
　　小米粥的诀窍就是要熬出米油，火候要恰到好处慢慢熬煮，这样才能让米粒开花，粥汤粘稠顺滑，红枣会直接化在粥里。
　　本来是想切两块芥菜头做小菜的，但是她又想了想觉得红枣更加适合现在吃。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云苓出来了。
　　洗净了脸和头发又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整个人看起来都清爽了许多。
　　她湿漉漉的头发用了一根布条绾在脑后，露出额头和眉眼，看着精神了不少，只是太瘦了。
　　那身衣服穿在她身上依旧空荡的过分。
　　“娘子，我......我洗好了。”
　　她站在灶间门口，双手不安的揉捏着衣角。
　　沈芊橙抬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来，坐下吧。”
　　她盛出两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端到了石桌上，“吃吧。”
　　云苓迟疑的走到桌子边，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粥，又看了看沈芊橙，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还可以再喝一碗粥。
　　她见沈芊橙已经坐下开始吃，才小心的端起碗，吹了又吹，再小口喝下。
　　温热的米粥滑入食道，带着谷物的醇厚和红枣的香甜，她几乎狼吞虎咽吃了大半碗，才停下来慢慢品尝。
　　沈芊橙吃得慢条斯理，余光将云苓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虽然饿极了，但吃相并不难看，会吹凉，拿筷子的手势也算标准，看起来不像自己野蛮生长的人。
　　最重要的是，她会等到一个确切的答复，才有行动。
　　两人沉默地吃完了这顿晚饭，沈芊橙刚要起身收拾碗筷，云苓立刻抢先站了起来，边收拾边道，“娘子，我来洗。”
　　沈芊橙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和她抢，只说，“洗干净，擦干，放回原处即可。”
　　“是！”
　　云苓动作麻利地收拾好碗筷，端到后面清洗。
　　沈芊橙则是点亮了屋子里的油灯，昏黄的光晕散开，给屋子增添了几分暖意。
　　等云苓洗好碗，按照沈芊橙说的仔细擦干将它放回原处再回来时，沈芊橙已经等了她一会儿了。
　　“坐。”
　　云苓顺着指示坐到她对面的凳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握在膝盖上，整个人紧绷得厉害。
　　“云苓。”
　　沈芊橙开口，“我问，你答。实话实说，若你有一句假话，明日一早便自己离开。”
　　有些话不用明说，云苓主动洗碗，为的就是留下来，沈芊橙懂了，也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云苓身体一僵，随即有些激动，她用力的点头，眼神坚定，“娘子只管问。”
　　“你是哪里人？家中原来是做什么的？为何会被那些人缠上？”
　　“娘子，我本是泾州人，家里是农户，有些薄田。”云苓舔了舔嘴唇，“阿耶阿娘还在时，农闲了阿耶会去县里帮工，赚些零钱；阿娘手巧......会绣些东西拿去卖了，补贴家用。”
　　提到父母，云苓的眼圈又红了，但她记着沈芊橙的话，没让眼泪掉下来。
　　“念过书吗？可识得字？”
　　“阿耶念过几年私塾认得字，小时候教过，常用的字我都会；阿娘算账厉害，卖绣品时也带着我一起，边看边学，简单的算数我也会。”
　　沈芊橙心中一动，这倒是意外之喜。
　　“那，为何会到长安？”
　　云苓声音低了下去，“去年秋天，家里发了大水，田......房子都没了。阿耶阿娘为了我......”
　　她顿了顿，哽咽道，“后来我跟着同乡逃到长安，他说有远房亲戚能投靠，可以为我寻一份糊口的活计，可到了长安才知道，那亲戚早就搬走了，同乡的盘缠用尽，就把我卖给了，卖给了他们......”她声音有些发颤，“我昨晚，趁着他们吃酒热闹时偷偷逃出来的。”
　　沈芊橙静静听着，手指摩挲着一角，“你今年多大了？”
　　“娘子，过了年，就十五了。”
　　十五......
　　云苓看起来没比十二、三岁的孩子大些。
　　“力气怎样，能不能做重活？”
　　“能的！”云苓急忙道，“我什么都会做，从前在家中，我也会劈柴，挑水，推磨......只是，只是这几日都没有进食。”
　　她低下头，不知道怎么说了。
　　沈芊橙看着她细瘦的手腕和肩背，良久才道，“若要我将你留下来，你可知道要做什么？”
　　云苓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希冀，她猛地抬头直视沈芊橙，“知道！娘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洗碗、扫地、烧火、打杂......我都能做。”
　　“不止。”
　　沈芊橙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人，“我经营着食摊，日后还要开店。你除了寻常杂事，还得学会辨认和处理食材，协助烹制，招呼客人这些活计，它们琐碎辛苦，并不比下田种地轻松。”
　　“而且......”沈芊橙接着道，“每日都会从早忙到晚，若是节日，连休息的余地都没有。”
　　“我不怕！”云苓着急地说，“娘子，我不怕辛苦，您说的我都能学，我会学得很快的！”
　　沈芊橙注视着她，那双眼眸在油灯的照亮下显得格外清亮，里面盛满了蓬勃向上的勇气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你的活计很多，工钱，暂时按每月三百文算。”
　　沈芊橙道，“我这儿管吃住，四季各有一套换洗衣物，做得好，会加，做得不好，或是被我发现有偷奸耍滑、手脚不干净和口风不严的事——我会报官处理。”
　　三百文，在西市雇一个打杂的人已经算是中等偏上了，云苓这种情况，沈芊橙如果有心可以把价格压到两百文，心更狠一些的，一百文也是可能的。
　　云苓跪到沈芊橙面前，这次没有哭，只是重重地向她磕了一个头，“云苓谢娘子收留！此生绝不背叛娘子，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起来。”
　　沈芊橙眼睫一动，声音如常，“我这里不兴动不动就下跪，你自己记着说的话就是。”
　　云苓起身，眼眶还是红彤彤的，嘴角却已经上扬起来了。
　　“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你今日暂且委屈和我一道睡。”沈芊橙起身把被褥枕头都抱给了她，“明日，我做张榻出来，你再与我分开睡吧。”
　　“明日需得早起，跟我出摊。”
　　“好，娘子！”云苓响亮地应了声，利落的铺好了床。
　　她接着道，“娘子，我那身衣服还没洗，您先睡，我洗完了再回来睡。”
　　沈芊橙点头，看着云苓脚步轻快的去洗衣服。
　　她关上门，坐在凳子上吐了一口气，收留云苓。是一时冲动，也是权再三的决定。
　　摊车的生意越来越好，她需要人手，这小丫头看着机灵，又识字还懂些珠算，最重要的是眼神清澈，有一丝不肯向逆境妥协的倔强，这样的人好好引导，将来会是个得力的帮手。
　　但风险也在，不能掉以轻心，还要再多花些时日，慢慢观察......
　　不过，今夜这院子里，不再只有她一个人了。
　　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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