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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长辞
温崇德瘫在冰冷的地上,肩头的箭伤剧痛无比,但更痛的是被彻底撕开伪装、碾碎尊严的绝望。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酷似沈知微,却更加决绝、更加冰冷的女子,终于明白,言语和哀求在此刻毫无意义。
求生的本能和最后一丝疯狂压倒了一切。
“本王跟你拼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想从地上扑起来,哪怕用牙齿,也要撕开她的喉咙!
然而,他刚用力撑起半个身子,一股完全不同于箭伤的、源自脏腑深处的剧烈绞痛猛地袭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针在他体内疯狂攒刺!他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猛地咳出一口发黑的污血,重新重重摔回地面,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到姬文辛依旧站在那里,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你……你下了毒?!”他嘶哑地喊道,目光猛地转向香案上那几盏长明不熄的油灯,空气中弥漫的,除了檀香,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甜腥气。
“驱瘟避邪的香油,掺上点‘温柔乡’,正好送你这温氏最后的‘瘟神’上路。”姬文辛的声音冷冽如泉。她并未立刻动手,而是缓缓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了一把短剑,“如不是为此,你以为我为何会多费这些口舌?”
剑鞘是哑光的玄色,毫不起眼。但当她拔出短剑时,一道幽冷的寒光悄然流淌。剑身不过小臂长短,却异常轻薄锋利,脊线上带着一道极细的血槽,刃口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危险的微蓝。这便是 “驱瘟”。
温崇德惊恐地看着她,看着那柄散发着不祥幽光的短剑。然而,姬文辛接下来的动作,更让他感到了刻骨的恐惧和屈辱。
她没有立刻举剑,而是用左手握住那以特殊金属丝与雪蜃纱编织而成的暗色剑柄,右手则捏住末端延伸出的、同样材质的细丝,开始一圈、一圈,极其缓慢而稳定地,缠绕在自己的右手腕上。
那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种仪式般的优雅。细丝冰凉坚韧,紧密贴合着她的手腕,如同一条沉默的毒蛇,最终与她持剑的手连为一体。
她在让他看。
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是如何确保这柄复仇之剑,绝不会从他这个将死之人面前滑脱。
让他清醒地感受,死亡是如何一步、一步,无可抗拒地逼近。
指尖抚过那冰凉而坚韧的缠柄,姬文辛仿佛又听到王青将剑递给她时的话:“此剑名‘驱瘟’。愿它能为你斩尽世间一切病魇痼疾,护你前行无阻。”
缠绕完毕,她的手与剑已浑然一体。
她持剑上前,步履沉稳,被细丝缠绕的右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剑尖划破宗祠内凝滞的空气,发出细微的、仿佛催命符般的嗡鸣。
温崇德想挣扎,想咒骂,但毒素随着血液奔流,侵蚀着他最后的气力,他只能像一条被钉在地上的濒死之鱼,徒劳地感受着脏腑被撕裂的剧痛,眼睁睁看着那闪烁着微蓝寒光的剑锋,指向自己的心口。
姬文辛在他面前站定,俯视着他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面容。她没有丝毫犹豫,眼神冷彻如万年寒冰。
“这一剑,为我母亲被你囚禁、被你们兄弟逼迫、最终纵身一跃的六年!”
话音未落,驱瘟剑已然刺下!
剑锋精准地没入温崇德的心口,没有鲜血喷溅,那轻薄锋利的剑身仿佛在瞬间吸走了所有的生机与污秽。温崇德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瞪得几乎凸出,用尽最后力气嘶吼:"沈知微!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话音未落,血沫已从他口中涌出。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死死瞪着虚空,仿佛要透过时光看见那个让他想见却不能相见的身影。
姬文辛缓缓抽出长剑,剑身依旧光洁如新,不染滴血。她手腕轻抖,那缠绕的细丝如同拥有生命般灵巧地松开、滑落,恢复原状。
她看着脚下温崇德逐渐冰冷的尸体,看着这满堂沉默的温氏牌位,心中翻涌的仇恨巨浪,似乎终于平息了最重要的一角。
"可惜,"她轻声说,声音在空寂的宗祠里格外清晰,"我母亲从不信这世间有鬼。"
她收起 “驱瘟” ,最后看了一眼这象征温泽王权的地方,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
门外月光清冷,映照着她素白的身影。
温泽的王室之血,已偿。
嬴战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外的大部分光线。他显然已得知她来此的消息,甚至可能已在门外静立片刻。他的目光掠过温崇德的尸体,最终落在她手中那柄名为“驱瘟”的短剑上,黄金瞳中一片沉静,并无丝毫意外。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走上前,脱下自己的玄色外袍,动作沉稳地披在她肩上,隔绝了宗祠内弥漫的冰冷与血腥气。
“走吧。”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姬文辛没有拒绝,任由那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衣袍包裹住自己。大仇得报,心头那块压了十几年的巨石骤然粉碎,带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空茫。她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走出这承载了她无数噩梦的温泽宗祠。
温崇德之死,被嬴战以绝对权威定性为“愧对先祖,畏罪自戕于宗祠”。任何不同的声音都被迅速压制下去,温泽旧地的整合进程,在霸王的意志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反抗的苗头被铁腕掐灭,归顺者得到安置,一套属于容孙的律法与秩序被强行植入这片土地。
温泽宗祠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容孙大营内,一场因姬文辛而起的风波已悄然涌动。
嬴战以铁腕将温崇德之死定为“愧对先祖,畏罪自戕”,强行压下了所有明面上的异议。然而,新近归附的齐梁等国却因此事人心浮动——他们惧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温泽,被寻个由头便国破君亡。
老臣魏凌峰深夜求见,忧心忡忡:“殿下!齐梁使者暗中联络旧贵,言辞间多有试探!他们怕了!此时万不可再因一女子,寒了归附之心啊!”
嬴战坐于案后,烛光映着他冷硬的侧脸:“魏公,你只知其一。温泽与她,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本王若连为她主持公道都做不到,天下人岂不笑我容孙畏首畏尾,连身边人都护不住?”
“可这代价未免……”
“代价?”嬴战打断他,目光锐利,“本王一力承担。”
便在此时,嬴竞一身戎装步入大帐,朗声笑道:"兄长何必动怒。魏公也是为大局着想。"他转向魏凌峰,语气温和却意味深长:"魏公,正因要安抚新附之臣,才更该彰显兄长重情重义的一面。依我看,不如就此成全一桩美事——迎娶这文辛郡主。如此既全了兄长护佑之心,又能得王姬国这一强援,岂非两全?"
嬴战眸光微沉,没有应答。
姬文辛的身体在薛神医调理下日渐好转。那日嬴竞前来探望时的话犹在耳畔:"郡主可知,若能促成容孙与王姬之好,于两国皆是幸事。"他放下药材,语气恳切,"兄长待郡主的心意,明眼人都看得出。还望郡主......仔细斟酌。"
嬴竞的“探望”,魏凌峰的“忧心”,她都看在眼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已成为嬴战霸业棋盘上的一颗敏感棋子,一枚可能引发新附之地反心的隐患。
是夜,她主动求见。嬴战仍在处理军务,案头堆满来自齐梁的军情急报,烛火将他眉宇间的疲惫勾勒得愈发深刻。
"殿下。"她立于灯影之外,轻声唤道。
嬴战抬头,见她只着一袭素衣,身形在宽大衣袍下更显单薄,唯有那双与他相似的黄金瞳,在昏暗中依然清晰。
"怎么过来了?夜凉。"他放下笔,声音不觉放低了几分。
"我……该走了。"她开口,声音平静,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案后的身影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凝视着她:"你的伤……薛太医说还需静养。"
"已无大碍。"她打断他,语气急切,"温泽已平,我的仇已报。殿下于我的恩情,文辛铭记于心。"
她垂下眼睫:"当初在地牢……我以身相护,是感念殿下曾给过我一瞬的生机。而殿下助我复仇,亦是践诺。我们……我们两清了。"
"两清?"嬴战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在你心中,你我之间,便只是一场交易?!"
姬文辛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看着他眼中的痛楚,与自己心底的一般无二。
"交易……"她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忽然哽咽起来,黄金瞳中的冰霜渐渐消融,露出底下深藏的痛楚:"我怎么会不懂……”
姬文辛垂眸,避开他那几乎能灼伤人的视线。她怎能不知他的心意?又怎能不知自己的不舍?那些沉默的守护,那些不经意的回护,早已超越了盟友之谊。她也记得母亲抱着她跳下悬崖时的决绝,记得身上那些无法磨灭的伤疤所代表的过去。她是王姬国的郡主,她的根在南方,她的身上背负着母亲用自由和健康换来的生命。
而他是容孙的霸王,他的征途是北方广袤的天地,他的肩上扛着万千子民和麾下将士的期望。齐梁的隐患只是开始,未来还有无数个“齐梁”。她不能,也绝不会成为他的负累和软肋。
当初霸王姬的传闻兴起,她只当不知,不究,只希望可以两耳不闻地再与他多待一会,再待一会……这些日子已是偷来的。
一滴泪终于滑落:"可我亦知你是容孙的霸王,我是王姬国的郡主。我们身后站着万千子民,肩上担着家国重任。这条路……我们走不到一起的。"
嬴战抬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这一次,他没有收回手。
他凝视她良久,最终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这是一个克制而温暖的拥抱,不带任何欲念,只有深深的不舍与祝福。
"保重。"他在她耳边低语。
"殿下如是。"她轻声回应。
这一次的告别,没有撕心裂肺,只有两个清醒的灵魂,在命运的十字路口选择了各自的责任。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尚未完全苏醒的王宫。车马已备好,姬禹霖换上了一身王姬国青王规制、以雪蜃纱为缘的月白常服,静静立于车旁。他恢复了本来的气度,沉静而雍容,不再是那个隐匿于暗处的影子王青了。
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正式的辞行,一切简单得像只是出门踏青。
姬文辛最后看了一眼她住了许久的殿宇,转身,登上马车。在帘幕落下前的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向那高大的城楼。
晨光熹微中,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竟真的静静立在城垛之后。距离那样远,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道沉甸甸的目光,穿越薄雾,落在自己身上。
刹那间,所有的理智与决绝土崩瓦解。
她仿佛看见自己跳下马车,不顾一切地向他奔去,跑过冰冷的石阶,扑入那个带着乌璋锦冷冽气息的怀抱。而他,也一步步走下城楼,在城门口紧紧拥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没有言语,什么也不必说,所有的挣扎、不舍、遗憾与那未曾言明的情愫,都融进了这个无声的拥抱里。
然而——
这炽热而冲动的一幕,终究只是她脑海中的一场幻象,一个在离别瞬间过于逼真的梦。
现实中,她的脚步如同钉在原地,只是指尖微微蜷缩,攥紧了车帘。而城楼上那道身影,也始终未曾移动分毫,如同凝固的雕塑。
没有奔跑,没有相拥,甚至没有一句正式的“保重”。
帘幕落下,隔绝了视线。
"文辛,我们该走了。"姬禹霖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已不再是护卫的恭谨,而是带着兄长般的沉稳。
帘幕彻底垂下,隔绝了彼此的视线,也隔绝了最后一点念想。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南方,驶离这片承载了她太多痛苦与短暂温暖的土地。
车内,姬禹霖将一件雪蜃纱披风轻轻覆在她肩上,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我以为......你会犹豫。"
姬文辛靠在他肩头,闭上眼,任由一滴泪无声滑落,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终究是姬文辛......"她睁开眼,望向窗外渐远的容孙王城,"阿兄,我们回家了。"
城楼上,嬴战直至那马蹄声彻底消失在晨雾尽头,才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黄金瞳中已只剩下属于霸王的冷静与坚毅。
"传令众将,"他转身,声音沉稳有力,不容置疑,"升帐议事,平定齐梁之患!"
有些相遇,注定是命运在错误的时间点开的一个玩笑。他们彼此心动过,挣扎过,最终却只能将这份来不及言明的情愫,深埋于心底,各自奔赴无法重合的轨迹。
最好的告别,是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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