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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药瓶
这一场大梦醒来时,日光从西窗照在床榻上,照得枕边一片暖橙。
陵光盯着这暖橙看了半天,又顺着看向远书案上堆满的文书。一阵穿堂风过去,窗外隐隐有风铃声响。
这才知今夕何夕。
她撑着身子起来,身上的衬衣衬裤都已半湿。唤来热水,她换下衣服来,细细将身子擦洗一遍,又换上一套干净衣服,这才清爽了。
走到案边坐下。这几步走得虚浮,大病了一场似的。
耽搁了一天的功夫,也没有人来喊她。还有大半沓文书没有看完,她摸来最上方的一本册子,打开来,一个个蝇头小楷排布其上,迟迟不进脑子。
她发现自己在想着,最后是四十九道净骨鞭。
这个数量,就是没打算留她的活口。
最后她元神尽碎,只留下一缕魂堕入轮回,整整十四个百年,她只能困在十几个凡人的身体养魂,亲眼目睹无数生老病死。
一腔的情绪和记忆,都在那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中,被熬煮、炖烂,待到终能重返天界时,时隔一千四百年,她重又站在高远的南天门下,望着雾霭弥漫,金光漫天,心里突然一宽,她不想跟烛阴算这笔账了。
她曾经深信执着的好处,可大约那四十九道净骨鞭的惩戒效果上佳,在这个事情上,她的确是不想执着了。
日子可以就这么过下去,除了脊背上的那道旧伤,发作时,那些陈年的情绪会短暂地回来一会儿。
西窗的太阳逐渐挪移到了案上,门外有人叩门,却不是服侍的仙娥,她从敲门声便听出来是谁了。
陵光将面前的册子合上,起身过去,将门打开。
“师兄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门外的孟章笑得和煦,他不知为何没有让人通报,“听说你在中元节出了好大的风头,我来贺你一贺。”
陵光转身去给孟章倒茶,让他坐,边说:“这么小的事也值得传扬,看来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无聊。”
孟章在她左手边坐下来,坐得十分挺拔规矩,手轻搭上小几,“听说师父也去了,我知道得晚,没能去成,”他喝了一口茶,“师父他,你看着怎么样?”
“大约还同以前一样,我也只是远远见了一眼,挺有精神的。”说罢,她也喝了一口茶。
两人一时都没了话。
“中元那几日,刚好是月中,你的伤可又疼了?”
陵光“嗯”了一声:“是疼过一次,不过万幸没误什么事,我随身带着药的。”
她同孟章说话向来是将大事化小,不然这话可是聊不完了。
“我记得你曾经说,连思鹊桐君也无法根治这伤?”
“是,桐君说只能等我的修为再破一劫,或许能自己长好,但也不是必然,只能看我的造化。”
孟章一时没有接话,陵光以为他是听了这话有些低落,接着说:“但师兄,说起来,咱们同门四个算是被天道十分眷顾的了,所以桐君说要看我的造化,也算一件好事。”
听了这话,孟章抬起头来看她,看到了一张眨着眼睛的笑脸,有一瞬间的愣神。
他一时不能分辨,她话中的“天道”和“眷顾”在指代什么。
孟章默一默,终于说:“我今天来,是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接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个巴掌大小的琉璃瓶,能看见里面满盛着暗红色丹丸。
“这是……”
“我前段时间,遇到了一个云游四方的在野医仙,将你的病症向他说了,讨来一个方子,这是按照方子制好的药,吃上一年半载,你的伤便大体能痊愈。”
陵光有些不敢置信,伸手接下瓶子,拔了塞子,凑近鼻尖去闻。
“真的会管用?”她半信半疑,“师兄是从哪里遇见的医仙?他也从未当面诊过我,该不是吹大话的。”
她只顾去闻药的味道,没注意孟章的神情。
只听他说:“你若信我,便吃吃看——我向多方求证过,这方子虽然少见,却很靠谱。”
“好,左右是个办法,我吃来试试,谢谢师兄。”她答应得很干脆。
在任何事情上,陵光都是完全信任孟章师兄的,不是他亲自验过的东西,他绝不会拿来给她。
陵光将塞子塞回去,问:“师兄,这药每日多少用量?
“每日一粒,这里面有十五粒,刚好够吃到月中,届时你仔细观察着,若有好转,我再继续给你带来。”
“好,”她颇乖巧地点头,“这药制起来很麻烦么?师兄不妨将方子告诉我,我吃着有效了,自己制就好。”
“你先吃着,有效了跟我说就是。”
“好,”陵光在心里打了一个弯,笑着说,“师兄是专程给我送药来的?”
孟章又喝了一口茶,放下来时,茶水见了底,陵光笑着为他添上。
“送药是最主要的事,但的确还另有一件,想必你又不愿意听。”
陵光脸上的笑意依旧:“师兄说说看。”
其实她已然想到了孟章要说的是什么事。
果然,只听孟章说:“我与白虎、玄武二人议过了,约定过几日去看看师父,你可愿意同去?”
“我恐怕不太得空,”她指指案上文册,“师兄也知道,今年事情有些多,我不敢怠慢。”
孟章来前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他就没打算劝她去,只是听到她口中称的依旧是“帝君”,便知道中元节这师徒二人一见,关系上没有多少缓和。
“好,届时我替你解释,师父他应该不会怪罪你。”
“嗯。”
话说到这里就说完了,孟章又坐了坐,问了些关于陵光职责的事情,指导一番后,便告辞了。
陵光重新坐回书案后,手里还捏着那个剔透的小药瓶,端详了片刻,脑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她站起来走到方才二人对坐的小几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拔开瓶塞,倒了一粒丹丸出来吃了。
无论这药是否管用,孟章师兄为她上了心,她总是要找个机会感谢他。
##
推辞孟章时,陵光所说的“忙”也不尽然是假的,几天后恰好是她亲姐姐的大婚,她要将近几天积压的案牍都一并批阅完毕,才能抽出一天时间来,去吃姐姐的喜宴。
自然是没有时间去见她不想见的人。
正走神间,门又被叩响,这回是每日黄昏来给她搬运案牍的小书童。小书童见门没关,探了一个脑袋进来看,陵光冲他摆摆手,让他明早再来取。
小书童也机灵,说:“神君要用晚饭吗?”
陵光哪里还有空吃晚饭,谢了他的好意,只让他再添一壶茶来,且交代下去,这几天不见别的客人了。
神仙的好处就在于此,吃饭只是个人爱好,若无心情,吞几粒丹药也是一样的。
接下来两天,陵光便半步没出书房,每日只休息两个时辰,终是在婚期前一天清完了欠的账。
这日六月初一,小书童刚将这几天的成果一摞摞搬出书房,她便一刻也不停地沐浴更衣,飞身向她老家南荒扶光国而去。
出了南天门,驾云往南行了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地看见一座山头,山顶长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那便是栖梧峰了。
那棵梧桐树的树梢,是她儿时观日出的风水宝地。那时她坐在树顶,望着日头从东方冉冉升起,日光渐渐铺满底下的一大片田野,便会想象自己是四海八荒第一个见到日出的灵物,顿时生出一阵豪情,接下来的一天都很昂扬。
云边擦过梧桐树的枝叶,她只是看了一眼那葱茏的树冠,便按下云头,朝着扶光国城门而去。
扶光国的地界不大,在南荒的东南边,山水众多,物产丰饶。也许是自然条件的缘故,其中居住的多是天生有翼的族群,如朱雀、苍鹭、青鸾之类,其中以一国之主的朱雀族为首。
陵光将云停在城外树林中,敛起大半仙泽,走进城内。此番她是因私人事宜回来,便不愿太过惹人注意。
当了神君之后,她每次入城,总会成为一些叔叔婶婶问话的焦点,在他们眼里,能入九重天任职简直是天大的出息,总让她讲些天上的见闻,对一些近期发生在八荒的大事发表高见。
她往常也乐得去跟他们讲,每每还带一些天上的灵花灵果下来分与大家,几乎成了习惯。
但这次她是空着手下来的,另外,也是真的没有心力去说那许多话了。
太阳高照在头顶,石板路上暑气蒸腾,扶光国百姓性好闲适,往往吃过午饭习惯来上一小觉,季夏的午后,街上见不到几个行人,城内一派懒洋洋。
走到家附近的那条街,陵光拐了一个弯,绕到后墙,隔着墙便闻到里面的花香扑鼻,而后一跃翻上墙头,落地时便站在了满园的花丛中。
这些应季花草,都是拜她爹的雅兴所赐,墙上攀的、地上长的、水面浮的,棵棵手植,绝不动用半分仙力。
陵光日日耳濡目染,也略通一些花草习性,因而曾经与智胜头回见面,就敢信誓旦旦地打赌,最终光荣地赌赢了。
她穿过花丛,走过池上的小桥,池中几尾锦鲤又比她几月前走时肥大了一圈。
院落中已挂上了喜字灯笼,贴了窗花,一派的情意绵绵。她行在回廊上,有意避着人,闪身进了一间厢房中。
轻轻将门带上,房中氤氲着一股沁人的暖香,厅里没人,她往西厢去,一件新嫁娘的喜服置于衣架上,大张两条广袖,其上有金边彩凤飞舞。
她伸手去摸了摸,那料子细腻如水,染工精巧,想必价格不菲。
只听一阵淅沥水声,她循声望去,那边的屏风透着柔晕的光,一道隐隐约约的倩影投在其上。
一个蛮不客气的女声传出来:“小酒!把我婚服摸脏了,要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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