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珠传

作者:青山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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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账册


      秋意一日浓过一日,风裹着浸冰般的寒意,刮得檐角枯草瑟瑟发抖,瓦上残叶被卷得打着旋,簌簌落了满地。

      赵刃儿的伤口在冷天里愈合得慢了些,却也算安稳。红肿褪尽后,那处曾狰狞的血洞边缘,已冒出细密的粉红肉芽,像初春刚探破冻土的嫩芽,酥酥软软的,偏又透着股不肯服输的生机。

      “不许抓。”这是杨静煦今日第三次按住赵刃儿的右手,语气里带着些薄嗔。

      “可是,好痒啊。”赵刃儿抱着个大隐囊趴在草荐上,语气软乎乎的,竟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杨静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忽然有些后悔那日说了那么多开导的话。这人实在是太懂“举一反三”,惯会得寸进尺。

      自那日劝过她后,换药时便开始喊疼,起初还当是好事。谁知没过几天,每日推开房门,总能看见她苦哈哈的脸,问她怎么了,这人便明目张胆的说:“想你了”。

      这般直白的话让杨静煦越想越羞耻,脸都气红了。

      “痒也不许抓。”她板着脸说,“你过来,我给你吹吹。”

      赵刃儿低笑一声,抱着隐囊翻了个身,活像只露肚皮讨巧的狸猫,乖乖凑到她面前。

      杨静煦觉得牙根有点痒,手上动作却愈发小心翼翼。

      伤口渐愈,已无需敷草药,每日只需检查一番,若没流血化脓,便用一条带子薄薄盖住,只求不蹭破刚愈合的嫩皮。她隔着那层布,对着粉嫩嫩的伤口轻轻吹了又吹,气息温软,拂过布料,也拂过赵刃儿的肌肤。

      赵刃儿侧头望着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浓,连带着伤口的痒意都淡了几分。

      吹了许久,久到杨静煦眼前都有些发晕,才停了下来,迷迷茫茫地问:“好些了吗?”

      赵刃儿乖乖巧巧地点头,眼底的笑意未减。

      杨静煦正要再说些什么,蓦地想到赵刃儿这般卖乖讨好,不过是见自己连日操劳忧心,在尽力哄人罢了。一阵心酸陡然涌上心头,脸上的嗔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悔愧:“当时在虞宅,我竟没问过一次你疼不疼。若是我当时能……”

      “又说傻话。”赵刃儿佯装生气,眉梢却藏着温柔。

      恰在此时,谢二娘端着药汤进来,见两人这般光景,笑着打趣:“要怪就该怪她自己。明知道身上带伤,偏要敞开窗子睡觉,风寒入了体,才让伤势加重了。”

      赵刃儿与杨静煦对视一眼,都迅速坐直身子,敛了方才的亲昵,恢复了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模样。

      贺三郎单手提着炭盆跟进来,灰黑色的炭堆里裹着点点红光,映得几人脸上身上都暖融融的。他擦了擦手,随口接话:“娘子就是心思太重。阿姐从前大大小小的外伤可不少,比这更重的……”

      “三郎!”赵刃儿连忙喝止,语气里带着几分慌乱。

      杨静煦却似未动容,只是接过二娘手里的药汤,轻轻吹了吹热气,递到赵刃儿嘴边,声音温和却透着骨子里的骄傲与笃定:“三郎性情直率,说的也是实话。阿刃向来坚韧,从前无人照料,自然要事事自己扛。”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刃儿微紧的下颌,语气从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但如今不同了。你不是孤身一人上阵,自然不必再那般硬撑。”

      贺三郎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放下炭盆,讪讪地退出房间,临走时还不忘悄悄带上门,将一室微妙的气氛妥帖拢在里面。

      谢二娘见势不对,连忙打圆场:“我们坊主自幼习武,底子好着呢。倒是娘子你,这几日熬得脸又瘦了一圈,再这么熬下去,怕是有人要更心疼了。这药汤啊,该轮到你喝了。”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刃儿一眼。

      赵刃儿仿佛没听出谢二娘的话外之音,满眼都是杨静煦微微泛红的眼角。她实在不忍见她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凝望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我现在真的好了。这些日子……多谢你。”最后四个字说得轻缓,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落在杨静煦心上,暖得她鼻尖微酸。

      不能哭。杨静煦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她狠狠吸了下鼻子。

      早饭过后,张一娘裹着件厚实的青布缊袍进来,手里捧着一卷厚麻布做的账册,她将账册递给赵刃儿:“这是近半个月的账。天冷了,别总惦记着伤口痒,看看账册分分心,省得忍不住去抓。”

      赵刃儿盘腿坐在草荐上,摊开账册,一页页仔细看了起来,神情专注。

      杨静煦本向谢二娘借了几卷旧医书在读,见她看得这般投入,不由得被勾起了好奇,目光不由自主地投了过去。

      赵刃儿察觉到她的视线,非但不避讳,反而将小桌往她那边推了推。两人凑得更近了些,并肩看着账册,檐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暖融融的,连空气里都漫着几分静谧的温柔。

      账目是用炭笔写在粗麻布上的,布面不够长,便另裁一块缝接其后,连成长长一卷。墨迹因常年翻动蹭掉了些,边缘处略显模糊,却不碍辨认。赵刃儿伸手按住布页,指尖轻轻划过一行行字迹,目光专注而沉静。杨静煦凑近了看,只见上面记着“粟米一石,价三百三十钱”“各色药材,价一百八十钱”,还有些标注着“王十一布行六百钱”,旁侧却画着各异的小记号,看得她一头雾水。

      “这圆圈和叉都是什么意思?”她指着页边的记号问道。

      赵刃儿侧过头,见她指向“粗布一端,价四百钱”旁的圆圈,便耐心解释:“圆圈是‘入’,是咱们赚进来的。纺线、卖布、做缝补的工钱,都记在这里。画叉的是‘出’,是花出去的,买麻线、粮食、药材、炭火,工人的工钱,还有民部收的税,这些都算在内。”她又指向页尾的合计数,“每月末会算一次总账,用‘入’的总数减去‘出’的,余下的便是存下的,记在最末一页。”

      杨静煦点点头,手指点在“叉:炭火五百斤,价九百钱”那行:“这炭价比上月贵了一百钱,是因为天冷了?”

      “不错。”赵刃儿应道,“临近入冬,天气一日寒过一日,炭价也跟着涨。过几日还得再备些,多买些能划算些。”

      她翻到记着“换物”的页面,指尖点了点:“你看这里,用咱们织的细布五尺,换了金屠户的肉五斤。这布是咱们的东西,算‘出’;换进来的肉,虽没花现钱,却也算‘入’,不用记价格,记清换的物品和数量便好。”

      杨静煦听得认真,忽然指着另一处追问:“这三角和十字呢?”

      “三角是暂时赊欠的,”赵刃儿一一拆解,“十字是付了定钱还没提货的。等账目清了,就把这些记号划掉,重新记成‘出’或‘入’。”

      杨静煦盯着账册上的数字,在心里默默核算片刻,抬眼道:“这半月‘进’了九千五百二十一钱,‘出’了八千二百零七钱,是不是存下一千三百一十四钱?”

      她算得又快又准,赵刃儿不禁愣了愣,随即把账册往她那边推了推:“你来算算这两月总共存下多少?”

      杨静煦一笔笔逐行看过,指尖在膝头轻轻掐算,不过片刻便抬头:“一共存了四千四百五十六钱,对吗?”

      赵刃儿核对了页尾的总数,果然分毫不差,笑着说:“这些都是一娘拿算盘打出来的,我平时只看账目,倒没细算过。”

      杨静煦脸上泛起一层薄红,却没停手,又翻到记着布料的页面:“咱们织的布,粗布和细布价钱差多少?我看账上,粗布每端卖四百钱,细布能卖六百钱?”

      “细布费工,又得用更好的线,自然卖得贵些。”赵刃儿道,“只是细布织得慢,一月也出不了几匹端。粗布虽便宜,却走得快,街坊邻里都爱买。”

      “那咱们多织些细布是不是更划算?”杨静煦抬头问,眼里闪着认真的光,“虽然慢,但赚得更多。若是能找到常买细布的行肆,说不定能定下长期活计,价钱也能再商议些。”

      赵刃儿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心里一动。她从前看账,只想着把收支搞清楚便好,从未想过这里面还能看出什么结果来。眼前的人,像是带着某种天生的敏锐,能从琐碎里看出不一样的东西,那些枯燥的账目经她一点拨,竟仿佛活了过来。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撞在窗纸上沙沙作响。炭盆里的火苗越烧越旺,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账册上,随着火光轻轻晃动。杨静煦又拿起账册,指着一处问起采买价钱,赵刃儿耐心解答。偶尔她提出些新想法,赵刃儿便停下来细想,两人凑在一起,竟这般讨论了许久。

      赵刃儿看着她专注计算的侧脸,鼻尖沾了点炭灰也没察觉,忽然觉得,或许用不了多久,这账册上的字迹里,就会添上属于杨静煦的一笔。而这样的日子,带着烟火气的琐碎与踏实,像檐下慢慢升起的暖阳,一点点焐热了过往的寒凉。她忍不住去想,往后的冬日里,或许会有越来越多这样的暖意,裹着柴米油盐的香气,流过漫长岁月,岁岁年年,皆是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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