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作者:琴枫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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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墨的冰红茶



      “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对方的每一个细微举动,都是你世界里的一场地震。” —— 林未雨日记摘录

      南方的秋日,总带着一种黏腻的、欲说还休的缠绵。暑气像一块被孩童含了太久的水果硬糖,固执地残留着甜腻的尾调,不肯彻底消散在日渐清冽的空气里。教室顶部的六叶吊扇,“嗡嗡嗡”地旋转着,像一群永不疲倦的、喋喋不休的夏日鸣蝉,徒劳地切割着凝固般的沉闷,却搅不动少年们心底悄然滋生、蔓草丛生的烦忧。

      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讲台上,戴着厚重眼镜的数学老师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剖析着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题。他的粉笔在黑板上“哒哒”作响,留下蜿蜒的白色轨迹,像一条条通往未知迷宫的路径。阳光透过西窗,被窗格分割成几块斜斜的光斑,恰好落在林未雨摊开的课本上,光斑里,无数微小的粉笔灰屑像宇宙尘埃般,在金色的光束里缓慢浮沉,演绎着微观世界的静谧星河。

      林未雨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的空白处划拉着。那些凌乱的线条纠缠在一起,一如她此刻理不清的思绪。老师的讲解声仿佛来自遥远的水底,隔着一层厚重的、晃动的介质,模糊而不真切。

      她的注意力,像一只被花蜜诱惑的、翅膀受损的蝴蝶,挣扎着,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颤巍巍地,落向前方那个空着的座位。

      顾屿的座位。

      他下午被物理老师叫去办公室了,据说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市级竞赛培训事宜。此刻,那张紧挨着窗边的课桌空荡荡的,桌面上随意摊开着两本教材,一本是《高等物理(选修)》,另一本是《牛津英汉双解词典》,一支通体黑色的水性笔滚落到了桌沿,一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架势。林未雨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他坐在这里时,那微微弓起的、显得有些疏离的背脊,以及在他明显不耐烦时,会用修长食指快速敲击桌面的、带着某种隐秘节奏的小动作。

      一种熟悉的、微妙的烦躁感,像藤壶般再次牢牢吸附上她的心壁。那感觉,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像心尖最柔软处,落入了一粒粗糙的沙子,随着每一次心跳,细微地、持续地磨蹭着,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痒而微疼的异物感。自从那次偶然的同组值日,他沉默地、几乎是蛮横地从她手中夺过沉重的垃圾袋,独自走向暮色深处的垃圾池后,这种莫名而顽固的情绪,便时常像南方的回南天,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她试图用“他只是天生具备某种不合时宜的绅士风度”或者“他可能只是单纯嫌我动作太慢”这类理由来说服自己,但心底某个幽暗的、不受控制的角落,总有一个细弱却执拗的声音在怯怯地反驳,像藏在石缝里的蟋蟀,在夜深人静时固执地鸣叫。

      “未雨,这道辅助线你添上了吗?”同桌周晓婉用胳膊肘极其轻微地碰了碰她,压低声音问道,目光却仍牢牢锁定在黑板密密麻麻的公式上。周晓婉的笔记本,永远工整得像出版社精心排版的教辅书,字迹清秀,逻辑清晰,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出重点和难点,其条理性足以让最严苛的老师都为之赞叹。

      林未雨猛地从失神中惊醒,脸上倏地掠过一片火烧云,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深入研究那道她连题目都没看清的几何题:“啊……嗯,正在想,好像……有点思路了。”

      周晓婉侧过头,目光在她那片除了无意识线条便是空白的草稿纸上停留了零点五秒,然后了然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弯了弯嘴角,什么也没再说,重新将注意力投回讲台。那短暂的笑容里包含的意味,让林未雨感到一种被洞穿的窘迫,仿佛自己心底那些潮湿的、见不得光的小心事,早已在这位过于清醒冷静的同桌面前,晾晒得无所遁形。

      就在此时,拯救众生的下课铃声,终于如同天籁般,姗姗响起。原本沉寂的教室,瞬间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沸腾起来。桌椅碰撞摩擦地面的刺耳声、迫不及待的说笑声、收拾书本试卷的哗啦声、书包拉链开合的窸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充满生命活力的喧嚣洪流。林未雨慢吞吞地、几乎是带着点拖延意味地,将桌面上摊开的书本一本本合起,再慢条斯理地塞进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书包里。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始终牢牢地、隐秘地,锁定在教室门口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道藕粉色的身影,像一只被春风鼓满了翅膀的蝴蝶,几乎是踩着铃声最后的尾音,轻盈而迅疾地飘到了顾屿的课桌旁。

      是沈墨。

      她今天穿了一件藕粉色的连衣裙,领口缀着细小的蕾丝花边,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几乎透明。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羞涩、决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复杂表情,那种表情林未雨再熟悉不过——通常只在沈墨下定决心,要完成某件在她看来意义非凡的“壮举”时,才会如此清晰地呈现在她那张漂亮的脸上。

      只见沈墨动作极快地、几乎是带着点鬼祟地从自己印着某知名动漫卡通图案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瓶黄澄澄的、瓶身上还凝结着细密水珠的冰红茶。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了顾屿那张乱糟糟的课桌的正中央,那个最显眼、最不容忽视的位置。

      那瓶冰红茶,在夕阳斜照的余晖里,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闪着诱人光芒的微型琥珀金字塔。瓶身上不断滚落的水珠,折射着金色的光线,宛如一颗颗被赋予了生命的、滚动的碎钻,每一颗都带着灼人的、刺眼的光芒。

      那瓶冰红茶,就那么突兀地、安静地、却又无比强势地矗立在那里。它不再仅仅是一瓶普通的饮料,它像一个无声的宣言,一个公然的挑战,或者说,一枚精准投入林未雨心湖的石子,在她那本就波澜暗涌的青春水域里,轰然炸响,激起千层浪。

      周围所有的嘈杂声音,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静音键。林未雨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像一面被疯狂擂响的战鼓,“咚!咚!咚!”地在她的耳膜里剧烈鼓噪,沉重、紊乱,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力道。她死死地盯着那瓶冰红茶,像看着一个野蛮的入侵者,一个确凿无疑的证据,一个她一直隐隐预感、却又始终抱着侥幸心理不敢去证实的猜测,终于被如此直白、如此残酷地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沈墨喜欢顾屿。

      这个认知,像一条色泽艳丽却冰冷黏腻的毒蛇,倏地一下钻进了她的衣领,沿着她的脊椎迅速游走,让她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彻骨的寒颤。

      她看见沈墨放好饮料后,飞快地、做贼心虚般环顾了一下四周,脸颊上那两抹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染上的红云,变得更加鲜艳欲滴。然后,她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个神圣而重大的使命,脚步轻快地、几乎是跳跃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始收拾桌肚里的杂物。然而,她那微微颤抖的、泄露了内心波澜的手指,以及那频繁、不受控制地瞟向教室门口、充满了期待与不安的眼神,却将她的心事暴露无遗。

      “哟呵!贡品都提前摆上啦?”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看好戏意味的男声,在旁边懒洋洋地响起。是坐在林未雨后排的男生李明,他正歪着脑袋,视线越过林未雨的肩膀,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顾屿桌上那瓶“贡品”,脸上挂着那种典型的、属于青春期男生的、对这类暧昧事件充满探究欲的笑容。

      “胡说什么呢你!什么贡品!再瞎说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沈墨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头,嗔怪地瞪了李明一眼,但那眼神里,分明闪烁着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羞赧,以及一丝隐秘的、被关注到的喜悦。

      “这还不明显吗?统一冰红茶,冷藏版的,顾屿最爱喝的牌子。啧啧,沈墨同学,观察很仔细,行动很迅速嘛!”李明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打趣的机会,继续起哄道,他的声音引来了周围几个正准备离开的同学好奇和暧昧的目光。

      “你……你讨厌!我不理你了!”沈墨跺了跺脚,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她一把抓起桌上早已收拾好的、印着可爱小熊图案的书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留下一串清脆而慌乱的脚步声,和一阵淡淡的、甜腻得有些发齁的草莓味洗发水的香气,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林未雨依旧僵在原地,手脚冰凉,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演技拙劣、误入了别人主演舞台剧的配角,被硬生生塞进了一场根本不属于自己的情感戏码里,只能僵硬地、被动地站在原地,充当一个无比尴尬的旁观者。那瓶冰红茶在她眼中被无限地放大,那澄澈的、在光线映照下几乎呈现出琥珀光泽的黄色液体,仿佛带着某种灼热的、能够烫伤视网膜的温度,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钉住。

      她想起军训时沈墨中暑晕倒,顾屿几乎是下意识伸出的、搀扶的手臂;想起运动会上沈墨在女子三千米最后冲刺时意外摔倒,顾屿第一个冲上前去,脸上那难得一见的、毫不掩饰的焦急;想起沈墨□□空间里那些设置了仅限部分好友可见的、充满了忧伤文艺腔调的说说;想起每一次课间闲聊,只要有人不经意间提到“顾屿”这个名字,沈墨那双总是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里,会瞬间迸发出一种特别的光芒,像夜空中骤然被点亮的星辰……

      原来,那些曾经被她刻意忽略、或者强行用“巧合”、“同学友爱”来解释的无数细节,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编织成了一张清晰无比、密不透风的网。只是她自己,一直像一只愚蠢的鸵鸟,固执地把头埋进名为“自我欺骗”的沙堆里,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愿意去看,去听,去相信这个早已昭然若揭的事实。

      “未雨,走吗?再不走食堂好吃的菜都要被抢光了。”周晓婉已经利落地收拾好了书包,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她显然也将刚才那场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冰红茶事件”尽收眼底,但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评论,只是用那双过于冷静、甚至显得有些淡漠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林未雨,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了然。

      “啊……走,走吧。”林未雨像是被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慌忙低下头,试图掩饰住自己脸上那几乎无法控制的、混合着失落、酸涩和难堪的复杂表情。她手忙脚乱地将桌上剩下的文具一股脑地扫进书包里,拉链因为用力过猛,发出了一声尖锐而刺耳的“刺啦”声,像是在为她此刻混乱的心境做着一个蹩脚的注脚。

      她几乎是逃离了那个让她感到窒息和难堪的教室。走廊里挤满了放学后迫不及待涌向自由的学生,欢声笑语、打闹追逐声充斥着整个空间,但她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模糊而吵闹,与她内心那片突然降临的、死寂的荒原格格不入。夕阳将她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斑驳的、印着各种脚印和球印的走廊墙壁上,扭曲变形,显得格外落寞和可怜。

      她忍不住开始疯狂地想象,顾屿从物理老师办公室回来,看到那瓶堂而皇之摆在他课桌正中央的冰红茶时,会是什么反应?他会理所当然地收下吗?他会拧开瓶盖,仰起头,喉结滚动着,喝下那象征着沈墨心意的、甜腻的液体吗?他会对沈墨露出那种……那种她从未有幸见识过的、带着真实温度和暖意的笑容吗?

      一种酸涩的、陌生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情绪,像突然找到了宿主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她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让她感到一阵阵生理性的、几乎无法呼吸的窒息感。那是嫉妒吗?她惊恐地在心底反问自己。她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去嫉妒呢?她和顾屿,从头到尾,不过是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一点的普通同学而已,连朋友都算不上。最多,也只是比其他人多了几次尴尬的、视线偶然相撞后的迅速移开,和一次加起来对话不超过十句的、气氛微妙的值日经历而已。

      可是,为什么心口会这么难受呢?像被什么东西用钝器缓慢而持续地敲击着,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毫不留情地掏空了内部所有柔软的组织,只留下一个呼呼漏着刺骨寒风的、巨大的、空洞的疼痛。

      “少女的心事是六月里梅子,尚未成熟,便已浸透了酸涩的汁液。”

      “未雨!这边!我在这儿呢!”校门口,渊晨像一只永远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色彩斑斓的金刚鹦鹉,用力地朝她挥舞着手臂,脸上洋溢着灿烂得几乎有些没心没肺的笑容。她今天穿了一件时下最流行的、带有铆钉装饰的牛仔外套,搭配着短裙和长筒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与这所重点高中沉闷气息格格不入的活力。她的快乐,像一面光洁明亮的镜子,愈发清晰地照出了林未雨此刻内心的灰败和阴郁。

      “你怎么才出来啊?我都等得快要变成‘望友石’了!”渊晨几步蹦跳过来,亲昵地、不由分说地挽住她的胳膊,一股清新好闻的柑橘调香水味瞬间驱散了林未雨鼻尖残留的那丝甜腻草莓气息,“快走快走,我发现学校后面那条小巷子里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据说他们家的黑糖珍珠煮得特别Q弹,我们去尝尝鲜!”

      林未雨被她半拖半拽着往前走,努力从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好啊。”

      “咦?你怎么了?”渊晨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好友的异常,她停下脚步,凑近了,仔细端详着林未雨的脸,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困惑和关切,“脸色这么白,眼神还直勾勾的,跟丢了魂儿似的?是不是又被数学老师留下的那道变态难题虐惨了?哎呀,别想了别想了,反正明天早自习课代表肯定会把答案抄在黑板上,到时候借鉴一下周晓婉的就行啦!我跟你说,我今天可是听到了一个关于三班那个班花的惊天大八卦……”

      渊晨叽叽喳喳、活力四射的声音,像一首节奏明快却毫无章法的背景音乐,在林未雨的耳边持续不断地响着。但她却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那些关于“班花”、“八卦”的词汇,像一颗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就沉入了她那片被“冰红茶事件”彻底冰封的心湖底。她的脑海里,像设置成了单曲循环模式的旧式放映机,反复地、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沈墨放下那瓶冰红茶时,那羞涩又无比坚定的眼神,以及那瓶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近乎挑衅的、黄澄澄刺眼光芒的液体。

      “喂!林未雨!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渊晨终于有些不满了,用力地晃了晃她的胳膊,将她从那片令人沮丧的思绪泥潭中暂时拽了出来。

      “啊?在听……在听呢。”林未雨猛地回过神,眼神依旧有些涣散,她努力集中起注意力,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在听,顺着渊晨刚才的话头问道,“你刚才说……三班班花,她怎么了?”

      “就是她好像跟隔壁职高的一个男生……”渊晨立刻又重新燃起了讲述的热情,眉飞色舞地开始描绘起那个听起来颇为狗血的青春故事。

      林未雨表面上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像被磁石吸引般,飘向了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深处。就在那里,顾屿正和几个理科班的男生一起,随着人流走了出来。他依旧是那副标志性的样子,单肩随意地挎着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黑色书包,双手插在深蓝色校服裤的口袋里,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下来,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大部分的眼睛,让人完全无法窥探他此刻的情绪。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不远处、正被渊晨挽着的林未雨。

      他回到教室了吗?他看到那瓶冰红茶了吗?他……收下了吗?

      林未雨的心,又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让她几乎要弯下腰去。

      “未雨,你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出神?”渊晨再次顺着她飘忽的视线望去,随即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原来是顾屿啊。听说他这次物理小测又拿了满分,老陈(物理老师)高兴得直接在课堂上宣布要推荐他去参加市里的竞赛,搞不好能直接保送呢……人是真聪明,也是真够酷的,感觉像块从西伯利亚空运来的冰块,浑身上下都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嗯。”林未雨低低地、几乎是含在喉咙里应了一声,迅速而狼狈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再多看一秒,都会被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无形的冰冷气息所灼伤,又或者,是害怕自己眼神里那些不受控制流露出的、过于复杂的情愫,会被身边这位虽然神经大条但直觉偶尔敏锐的好友看穿。

      她想起自己那个藏在书包最里层夹袋中的、屏幕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白色MP3。那里面,小心翼翼地存着几首她偷偷下载的、反复聆听了无数遍的歌。其中有一首,是陈奕迅的《不要说话》。

      “愿意/用一支黑色的铅笔/画一出沉默舞台剧/灯光再亮/也抱住你
      愿意/在角落唱沙哑的歌/再大声也都是给你/请用心听/不要说话……”

      那欲言又止、将满腹心事都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歌词,那低沉沙哑、充满了隐忍与克制情感的旋律,像一把制作精准的钥匙,每一次聆听,都能毫厘不差地打开她心中那个装着秘密的、上了锁的盒子。她那些无人可诉、也无法言说的,细碎得像秋天落叶般的心事,是不是也只能像歌词里所唱的那样,被妥帖地、隐秘地藏好,在每一个无人察觉的清晨与黄昏,独自发酵,最终沉默地、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带着桂花香气的风里?

      而那瓶被沈墨刻意留下的、闪着光的冰红茶,像一面无比清晰、毫无美颜功能的镜子,赤裸裸地照出了她的怯懦、犹豫、患得患失,与沈墨那种不顾一切、坦荡直接、充满了行动力的勇敢,形成了如此鲜明而残酷的对比。沈墨敢于用一瓶普普通通的饮料,去试探,去表达,去在她青春的战场上,插上属于自己的旗帜。而她林未雨呢?她只敢在无人的角落里,用目光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贪婪又惶恐地描摹他的轮廓;在带锁的日记本上,写下那些除了自己无人能懂的、晦涩而矫情的句子;在听到别人不经意间提起他名字的瞬间,让心跳像失控的节拍器般,疯狂地漏掉好几拍。

      “勇敢从来不是天生的,它只是在面对更重要的东西时,怯懦选择了暂时退场。”

      这,大概就是青春里最普遍,也最疼痛的领悟之一吧——当你还深深地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独一无二的、悲壮而凄美的暗恋剧情里,以为自己是故事里唯一的主角时,却猛然惊觉,属于你的舞台聚光灯从未真正亮起,而台下真正的、光彩夺目的主角,早已登场,并且上演着与你无关的、热烈而精彩的戏码。而你,不过是台下那万千模糊面孔中,最普通、最不起眼、最容易被忽略的一个。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了远处高低错落的居民楼群构成的天际线之下,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如同被稀释过的、瑰丽却即将被庞大夜色吞噬的胭脂色霞光。空气里,校园里那几棵老桂花树散发出的香气,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浓郁,那甜香铺天盖地,几乎要凝结成实体,甜得让人鼻腔发痒,甜得……让人心头泛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苦涩。

      林未雨深深地、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般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桂花香瞬间充满了她的胸腔,带来一阵微醺般的眩晕感。她用力挽紧渊晨温暖而充满活力的胳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轻快、自然,甚至带着一丝她此刻完全感受不到的、对于奶茶的期待:

      “走吧,我们去喝奶茶。我今天要加双份的黑糖珍珠。”

      她迫切地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甜腻的、能够带来短暂多巴胺分泌的东西,来填补、或者至少是麻痹一下心底那个因为那瓶冰红茶而突然出现的、空洞而疼痛的缺口。哪怕,这种填补只是暂时的,如同饮鸩止渴。

      而关于那瓶冰红茶的故事,以及它可能引发的、她既害怕知道又无法控制不去想象的后续,像一颗被投入她名为“青春”的湖心的石子,在她那本就迷蒙如烟雨的湖面上,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绵延不绝、无法平静的涟漪。

      她知道,有些东西,有些心情,有些看似稳固的关系,从沈墨放下那瓶冰红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却又无可挽回地,变得不一样了。

      “青春是一场盛大的错觉,我们总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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