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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旧账
大雪后的第三日,天光难得放晴。
宫城的瓦脊被阳光一照,雪意退了一半,冷却并未退。午后,内侍奉旨出宫,向谢府递了一道极短的口谕:“酉初,谢从礼入宫——紫宸殿东配殿。”
不是含元殿,不是中书省后堂,是帝王真正的所在。
谢从礼接旨时只是微微一怔,很快垂首称是。
递旨的小太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这位谢大人,京中议论时,总被说成“陛下少年旧识”、“太傅之子”、“温雅贤臣”。
如今被宣进的,却是陛下最不轻易让外臣踏入的地方。
谢从礼心里明白:这是那句“欠他一个人情”的回音。也可能,是这一生最后一次,他们在没有百官的地方,对话。
酉初,宫灯一盏盏亮起。紫宸殿内,武元姝已经换下朝服,只着一身深色宫装,外罩轻披风。发簪简淡,鬓边只留一枚小小凤纹。
内侍低声禀报:“陛下,谢大人已候在殿外。”
“传。”她道。
谢从礼踏入殿内时,先看见的是案上摊开的地图——不是京畿图,而是一张被翻得略旧的江南水系图。
她背对着门而立,指尖还搭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蓝线旁。
“臣谢从礼,参见陛下。”
“免。”武元姝没有回头,只道,“坐。”
后殿无外臣坐席。今天,却为他摆了一张小案,放在地图旁边,既不太远,也不太近。
谢从礼心知这是“破例”,却像往常读书时那样,端端正正坐下:“陛下召臣,不知所为何事?”
“江南。”武元姝开口。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地图之上,“你这两年在江南,看得比折子里写的多。”
谢从礼微微一笑:“臣不敢在折子里多写。”
“为何?”她问。
“折子,是给朝臣看的。”谢从礼道,“多写一点血肉,反而容易惹不必要的议论。”
“但陛下若问——那便不同。”
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既表明他懂分寸,也表明——有些话,只愿对她说。
武元姝看他一眼,没有接这层,只顺势道:“那就说,说你折子里没有写的那部分。”
谢从礼便真的说了。
他说江南堤坝年年修,却年年决;说某些修堤的开支,比修堤的泥土还高;说河堤上站着的,是百姓,看着官员剪彩,心里却盘算着:“今年是赌堤,还是赌天?”
他说得细,不疾不徐,像把江河湖泊一点一点铺在她面前。
武元姝专注地听,时不时插一句:“上年水灾,折中说‘天灾’,你觉得呢?”
谢从礼答:“天灾只占三成,人祸有七成。”
“你在折子里说‘五五’。”她淡淡道。
“折子上不便写太重。”谢从礼坦然,“臣以为,陛下看得懂。”
武元姝默然片刻,轻声道:“朕确实,看得懂。”
两人就着江南,从堤坝谈到田赋,从官仓谈到里甲,言辞间不再有“青梅竹马”,只有帝王与谋臣。
可他们都知道——这只是这场谈话的第一层。
等江南说完,殿内安静了半晌。
火焰轻轻跳动,照在地图上,也照在谢从礼的侧脸上。
武元姝忽然开口:“谢从礼。”
谢从礼立刻收了言笑,神色一肃:“臣在。”
“你去顾府了。”她道,不带询问,只是陈述。
谢从礼微微一顿,拱手:“是。”
“你跟他说了什么?”武元姝看着他。
谢从礼沉默片刻,没有绕弯:“臣问了顾将军一句——”
他抬眼,对上她的目光,缓缓道:“他,在不在陛下心里。”
武元姝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敲,声音不重,却把这句话敲得更清晰了一遍:“你替朕问?”
“臣……”谢从礼垂眸,“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他不知。”谢从礼道。
武元姝的眉眼微冷:“不知自己的位置?”
“是,也不是。”谢从礼说,“臣担心的是——他不知,陛下有多难。”
武元姝静静看着他,目光一点点深下去:“那你,自以为知道?”
谢从礼轻轻一笑,笑意里有不易察觉的自嘲:“臣读书时,总以为自己知道。”
“现在只敢说——臣比旁人,多懂几分。”
他抬眸,目光清澈却不再少年:“那几分,是殿下成帝之前……亲口教的。”
武元姝的指尖,缓缓收紧。
“多懂几分,又如何?”她声音很淡,“你以为,多懂几分,就能替朕决定,该让谁靠近一点?”
谢从礼摇头:“臣不敢替陛下决定。”
他顿了顿:“臣只是……提醒。”
“提醒他?”武元姝问。
“提醒他,也是提醒陛下。”谢从礼道,“陛下每走一步,总要多看天下几眼。”
“但顾将军看的是您,他看不到那些。”
武元姝眯眼:“所以你替朕去看?”
谢从礼沉默了一瞬,低声道:“臣只是怕——有一天,他走得太前,反被陛下亲手推开。”
“那时,他会比现在更痛。”
武元姝的眼神,在这一瞬间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疲惫。
她看着案上的地图,缓缓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爱抢在别人前面,先替朕算尽一切。”
谢从礼垂眸一笑:“臣的本事,也就只剩这个。”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谢从礼,你可有恨过朕?”
这一问落下,殿内所有声响像被抽空。
谢从礼抬眼,与她对视。他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照章回答“臣不敢”。
只是很诚实地说:“殿下登基那年——有。”
武元姝没有意外,甚至连眉都没动一下:“恨朕什么?”
“恨殿下……”谢从礼轻声,“没有多看臣一眼。”
这一句,说得不重,却带着少年时压下去又压下去的一点酸意。
“那时臣不懂。”他继续道,“只觉得——若有一日殿下为帝,身侧总要有人。”
“臣想过——若那人是我,便好了。”
“后来呢?”武元姝问。
“后来……”谢从礼缓缓吐出一口气,“殿下做了陛下。”
“陛下在潼川城头,你身边站的不是我,是顾长陵。”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咬字,也没有加重语气,只是平平淡淡陈述一件事实。
“那一刻,臣才明白。”
谢从礼看着她,“臣不在那位置。”
“我能做的,是在殿下背后,把地图摊平。他能做的,是在殿下面前,把刀举稳。”
武元姝目光微动,“你不觉得——那不公平?”她问。
“对谁?”谢从礼反问,“对您,还是对我?”
武元姝没有说话。
谢从礼却自己给出了答案:“对您不公平。对臣——是天大的恩典。”
他笑了一下,笑意极淡:“陛下若当真给臣那把刀,臣拿不起。顾长陵拿得起。这一点,臣从不否认。”
武元姝看着他,忽然觉得胸腔深处某块很旧的地方,被轻轻地翻了一下。
“谢从礼。”她声音低下来,“你可知——”
“你那一日,去顾府说的那些话。朕,是记在心里的。”
谢从礼垂眸:“臣知。”
“你替他来问。”武元姝道,“这一点,朕欠你。”
谢从礼抬眼,静静看着她。
“但你也要知。”武元姝继续,“朕召你今晚来,不只是为了还这个人情。”
“那陛下,是为何?”谢从礼问。
武元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走到一旁,取了一个木匣。木匣很旧,很平凡,不似宫中物件。她将木匣推到他面前:“还你。”
谢从礼手指微颤:“这是……”
“当年太傅府后院的书楼里,你偷偷塞到朕书里的东西。”武元姝淡淡道。
“你以为朕没看见?”
谢从礼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伸手打开木匣——
几封泛黄的旧纸,缚在一起,开头却不是奏折的格式。
而是:「给殿下的一封信。」
那是十五岁的字迹,青涩而用力。墨色早已浅淡,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郑重。
谢从礼喉间一紧,苦笑一声:“陛下竟留到了现在。”
“本该早烧了。”武元姝道,“只是那时……朕还未当帝。未当帝时,朕还可以偶尔做些任性事。”
她目光落在那几封信上,语气淡淡:“里面写什么,朕记得不全。只记得一句——”
她顿了顿,缓缓道出:“殿下若有一日为帝,愿世间所有刀锋,都向外,不向你。”
谢从礼闭了闭眼,鼻间一阵发酸。“那时候,”武元姝别开视线,“朕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
“笑你不懂。刀锋向外,朕才活得下去。若向内——朕早被天下啃得只剩骨头。”
“所以殿下……没有回信。”谢从礼低声道。
“朕回了。”武元姝说。
谢从礼一怔。
“只是没写在纸上。”她道,“那一年,朕从书楼回宫,对自己说过一件事。”
“何事?”
谢从礼的声音,比刚入殿时轻了许多。
“若有一日朕真为帝——”武元姝缓缓道,“朕要让那柄最锋利的刀,向着朕站。”
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那柄刀,不会是你。”
谢从礼笑了一下:“臣知道。”
“但朕可以让你知道。”武元姝的声音难得柔下来一些,“那柄刀是谁。”
谢从礼眼底缓缓掠过一个名字。
“顾长陵。”他低声说。
武元姝没有否认。
“你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朕心里是什么位置。”她声音稳定,“他敢来问,朕就敢答。”
谢从礼看着她,很久没有说话。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在太傅府书楼里,那个扎着发冠的小姑娘,一脚踩在桌上练剑,剑尖差点把他的药碗劈了。她头也不回,只说了一句:“你们书生,只知道天下。”
“朕,将来要拿剑进去看。”
如今她真的拿剑进去了,也真的,给那柄剑取了一个名字。
“你放心。朕不会让他,只做刀。”
谢从礼垂眸:“陛下要他当什么?”
“当朕旁边那个人。”武元姝淡淡道。
“不是郎君,不是后宫,是顾长陵。”
简单四个字,却重得惊人。
谢从礼忽然笑了。这一次的笑,连苦味都淡了很多,像终于看清了一件迟疑多年的事:
“臣明白了。陛下今天召臣来——一是江南,二是还情。”
他顿了一下,又补上第三条,“三是……让臣死了那点心。”
武元姝不躲不避:“是。”
谢从礼抬眼,郑重一揖:“那臣,就此死心。”
他声音不大,却极干脆:“从此之后,谢从礼,只有陛下一个臣的身份。再无……少年时多出来的那一点。”
殿内很静。火焰在灯罩里跳了一下,影子在地上轻轻一晃。
武元姝看着他,忽然开口:“朕欠你的那一点。”
“从今日起,也算还了。”
谢从礼一愣。
“朕把木匣还你,把那句‘朕选了谁’告诉你。”她道,“也算给了你一个交代。”
“从今往后——” 她站起身,重新披上君王的威势,“你与顾长陵,在朕眼里,只是两类不同的臣。”
“一个是看河山的,一个是握刀的。没有谁高谁低。”
谢从礼缓缓起身,郑重行礼:臣谢从礼。谨以此身——”
他抬头,看着她,目光澄明:“为陛下,看河山。”
武元姝目光深了深:“好。”
她顿了顿,又道:“朝堂上,你该怎么争,就怎么争。”
“顾长陵若有错——照弹。朕不许你因为今天这番话,放他一线。”
谢从礼闻言,轻轻一笑,眼底终于恢复了朝堂上那个冷静锋利的模样:“臣遵旨。”
他顿了顿,又极轻极轻地补了一句:“只是——若有一日,陛下想收刀。臣也会提醒您——那柄刀,是有心的。”
武元姝眉心轻挑:“你以为朕不知道?”
她别开视线:“朕只是……暂时,还不想放手。”
谢从礼微微躬身,不再多言。
这一次,他没有再称她“殿下”。也没有再在心里,用旧日的眼光看她一眼。她是大周的皇帝,他是她手中的一支笔。
而她腰侧那柄刀,已经有了名字,不再是可以随意替换的“锋利之物”。
那是顾长陵,是她亲自选的那一个。
谢从礼出紫宸殿时,天色已黑。
宫灯一盏盏亮着,不远处的芙蓉殿沉在夜色里,灯未启。
他站在廊下,看了那边一眼,轻声对随行的小吏道:“走吧。”
小吏怔怔问:“谢大人,这就走了么?”
谢从礼笑意温和:“陛下今天,已经说得够多了。余下的——”
他略略抬眸,看向那片深不见底的夜:“就留给该听的人去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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