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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城风云(十三)
对墙之外,李宋宋颂又举起手,轻轻地敲击了隔着两人屋壁;他的敲击渐次依从着节拍,仿佛一种有秩序的节奏,随之而起的,是他轻声的歌吟。
只听他唱到:“丰都江的水蓝又绿~
白毛大鹅耍得欢哦~
江南边的岸草长的快~
芦苇里的花映着群雁飞~
只要小雁儿每年回呦~
那朵芦花永远等着它。。
只要小雁儿每年回呦~
花儿的故乡永远怀抱它。。”
这是。。这是我小时候编排的童谣。苏叶子不禁感概万千,李宋宋颂的身份她此时已心中有数。
“是我呀,‘小布偶’,”模糊的声音来自宋颂的诉说:“我是你曾经的小奴隶,一眼就把你在边城集市上认出来啦,你月牙儿弯弯的笑眼未曾变过,这些年过得好吗,小叶子?”
真的是他。一个知道她苏叶子原名徐叶妤,知道她是徐家女儿的故友。他的变化可不算小,长的人高马大,力壮如牛,但一头卷毛和那双大眼睛倒是和小时候毫无二致。
“我过的好与不好,和你关系不大,如今我自己的事,不太想说清。但却想问问你这些年的经历;是不是要求太过苛刻了?”苏叶子沉吟良久后说道。
谁知道对面立时间传来爽朗的笑声,李宋宋颂用一种极其温和、柔软的语调回答:“嘿嘿,你和小时候一样,欺负人,是个小坏蛋。”
他顿了一会,又道:“其实,我特别想你。在十八蛮边城干果铺,巧遇你时,我又震惊又彷徨,彷徨的是怕我胡思乱想,跟着你一路却开心极了;这些年的经历,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你,你却不必说你的。因我只希望你不要防备,不要疏远我;我见你愈发沉默,只望你能相信我不至于欺骗、利用于你。我。。我望你一切都好。”
在苏叶子,当年还唤做徐叶妤的她十岁那年夏季,丰朝都城曾迎来一场盛大的庆典。苏家军的少年将军苏宜君,大败偷袭丰都,抢掠粮食的十八蛮蛮族雇佣兵,带回了战利品和几百位十八蛮平民。满天散布的香花随着欢呼抖动,苏宜君白衣骏马当前,身后几百位平民被作为奴隶,分发给丰都朝廷上下。来到徐家的正是位不发一言,抱着布偶娃娃的忧郁少年。他年纪和叶子相仿,苏叶子戏称他为“小布偶”。
日升日落过大半年,隔年春日暖阳旭照,徐江在院落中教授功课,他秉性平和中正,对子女无有偏私;大哥徐望归,叶子和妹妹徐悦还,均站在院中聆听教诲。徐江突然问三人一生所求之志向,大哥说要金榜题名,振奋家族,为官朝堂。妹妹说要环佩满车,衷心人相守。轮到苏叶子,她眼皮却也不抬,随手点着徐居围墙内的一颗桑树,一颗梓树道:“就做这桑梓是极好了。”还望着“小布偶”问:“嘿,你呢,将来想做什么。”
沉默寡言的少年一丝惊慌中,边上的丫鬟小厮都掩唇而笑:“他是个奴隶,做的是最低下的活;过几年到了岁数,还要送入宫中做事,大概还得是个阉人。。”徐江立刻喝止诸人,而那少年却突然抬头,遥指桑梓道:“我将来要做个园丁,照看桑树,也护着梓树。”是岁冬日,煎盐叠雪,趁着家里人御前陪驾冬狩;小叶子偷偷放走了奴隶少年。一去经年无音讯,却居然在此地相逢。
“他样子长大了,人也开朗得多,简直是没个正形,但他和我说起话来,那语调和声音,却为何如此温和柔软?几乎称得上有些多情,”苏叶子方才从回忆中拔出神思,却转而唏嘘两人旧岁交情,如今却同被困一处,世事叠转,属实离奇:“原来他姓李宋,小时候和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从不说,长大了,对着别人讲话居然可以噎死个人。”想到此处,不禁失笑。
薄墙对面李宋宋颂出声道:“小叶子想到什么开心事啦,居然笑出了声?”
苏叶子道:“我笑你小时候喜欢玩布娃娃,玩破了也不撒手,现在却吹口气却能喊布娃娃打架,你这本事倒是哪里学成的,师从何处呀?”
宋颂笑道:“我当初来徐府不过一年,你说我整日里凄凄惨惨,光知道摆弄些破烂玩意,还学着老太太拜佛烧香,有什么出息,冬日里你推了我一把,又扇了我一巴掌,要我想清楚,下半辈子是不是打算当个阉人就这么过,终于我出走了徐府;逃向我的自由去了。现如今,你看我,岂不已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啦。”
苏叶子听得他如此自夸,也乐了:“我看,你这些年长进的,尤其以这张嘴巴为甚。”
李宋宋颂却收了笑声道:“岂知我还未出丰都边界,便被一群编伍军人抓了去。原来苏家军内,有咒术师能捻咒,夺人三魂七魄的其中少量内容,押在奴隶的卖身契上。单就我人跑了出去,只要未出丰朝都城,都能通过卖身契上,我的血滴和魄,追踪我的去向;要是离的远了,他却也追查不上。”
叶子背朝着洒入室内的月光,却浑身感到无端寒气入侵,问到:“这什么纠缠不清的路数,阴邪至极,哪里的咒修干这阴损之事,你被捉住后却又去了哪里?”
“恐怕是正道大派的咒修吧。如半路出家,或业余打杂,哪有这等本事。我们这些奴隶都算是三魂未璧,七魄残缺之辈了。那编伍的首领抓了我,赶忙回去领赏,原来一个逃奴,能值三串铜板。收逃奴的那伙人,均蒙着爆兽面具,却将我带去一个斗场。”
“斗场?”叶子问到。
“不错,简直就像是在练蛊,互相缠斗不绝,各凭本事。打得过,活;打不过,死。不过么,我们虽然是给人当把戏看着,上头那些人物却也不见得轻松,都是些暂时替斗场管钱的赌徒。其中有些人的佩刃,像是苏家军的,还有些朝中人物,不过我不认识。”
“那你。。你活下来啦?”苏叶子问到此处,有些骇然,他曾经的境遇,实在颇为不妙。
“嘿嘿,我本来快死啦,但是小爷运气不一般,打斗中,被一鬼灵依附;他本想借我躯壳,复生作乱,我因三魂七魄缺失,居然不让他完全占领,还反而权且能控制他的走向;就仗着这老妖怪的能力,吹了布娃娃一口气,它活了,和斗场众人打的难舍难分。小爷我则逃出斗场,去了十八蛮。”
“这鬼灵是个甚么来历?”
“他说他是上古的死鬼,被压在斗场那地儿,许多年来,只我的身形最与他相配,还说什么若是由他主宰,我这躯壳就能统帅十八蛮异鬼生灵,连丰朝也不在话下;总之,要我看,那只是个耽于幻想,神叨不绝的老疯子。。”
苏叶子思量这斗场和鬼灵的联系,心道,恐怕是个情报交换和宝物安置的场所。
只听李宋宋颂继续说道:“我回到了十八蛮后,世易时移,才知晓谋生计之不易。赚点银两,换点吃食和住所,几乎耗尽小爷一日精气。。。不久后,为了吃的舒服,住的爽利,我就像大部分逃奴一样,选择去做中心岛船员,也就是一种意义上的雇佣兵。”
“说是雇佣兵,十八蛮这些雇佣兵的水员,船员乃是为谁而雇佣的?”
“谁人给钱吃饭都行。比如中心岛藏宝阁的看管,是十八蛮的两位长老出钱请的我们;这其实就是个护卫组织,要是年景不好,大家伙就去伊努和丰朝抢掠。我之所以离开中心岛,开干果小铺子维系生计,乃是因为我鬼灵的技能暴露了。船员们好勇斗狠,想着发财,看到这本事,便要让我领着大家伙,大肆攻抢伊努。我不肯依从。你想,我只是一人吃饱便罢,别无所求;于是连夜跑路了。什么称霸伊努,关小爷屁事。”
苏叶子把整个耳朵,紧紧贴在了冰冷的白霜墙壁上,一边听着对面絮叨,一边不禁发笑:“说你们是雇佣兵水员,却和一伙海盗无异。。”又问道:“那你的父母之仇呢?你那鹣鲽情深的亲爹娘,岂不是被丰朝苏家军杀死的,你有什么打算?”
苏叶子这个问题方才抛出,对面卷毛哥立刻默然无声。两人本热络得讨论中,此际却陪着整片黑夜凝滞,夜里的凉风洒着清辉,空气挤出了悬而未决的意味。
过了一会儿,李宋宋颂端肃地开口道:“我的父母乃是十八蛮人族。若我要报仇雪恨,实属国仇,并非私怨。若报国仇,丰朝天子当诛,岂是他苏家军一脉算的清的?只不过。。我对仇恨,并不痴迷。十八蛮地处荒凉,粮食不足,你说十八蛮雇佣兵像海盗,一点儿也不错。就像我父母亦是雇佣兵,大家成群结队去丰朝和伊努抢掠,也不曾问过两国百姓的意愿。我没读过经典,只识得官字,但也知道,抢掠成性非良久之计,况且去别人家吃饭做客,总得问问别人的意愿;至少也得先礼后兵吧。不过十八蛮蛮族么,没几个这么想。长此以往,宿世累计的死仇简直不可避免。
我生也有限,只愿放下心中痛怅,平静和祥过好一生便是。父母已没,即使杀遍丰都,他们也活不过来啦,又何必给我自个加上千钧锁链,困住我一生呢?”
苏叶子听罢道:“你从小宽厚,是很不错,”她摸了摸心口道:“不过我总要回去,回去看过去的事,回去讲今日的理,我要挺起胸膛活在太阳底下。”她心道:“把我徐家众多亡魂,在太阳底下晒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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