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丰第一女牢头

　　局势暂时不明朗，祁颂雪本着两边都不得罪的原则，早有了自己的计划，此番前来也只是试探一下张典史的态度，既已知晓，她不便多留。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张典史才放祁颂雪离开。

　　离开张府，祁颂雪赶往县北的长乐坊，直奔登云酒肆，挑了一楼最靠里的沿街位置坐下。
　　刚过辰时，酒肆里没什么客人，柜台上的伙计正支着头打瞌睡，浓烈的肉香从后厨飘过来，祁颂雪摸摸肚子，愈发饿了。

　　“宋掌柜，老样子。”祁颂雪朝着后厨喊道。
　　伙计如梦初醒，眯缝着眼看清祁颂雪的模样后，马不停蹄地送来茶水和五香豆。

　　“祁司狱，今儿又来谈大事？”伙计一边倒水一边说。
　　“知道了还不快去拿几扇屏风去。”祁颂雪抓了一把五香豆扔进嘴里，咀嚼着那点豆香，勉强果腹。
　　伙计称是，忙不迭去拿屏风将这边几个位置围了起来，算是在一楼弄了个雅间出来。

　　没过一会儿，唐大林便领着七个人走进登云酒肆，驾轻就熟地钻进屏风里，给几个人安排位置。
　　祁颂雪轻扫一眼：“人不对。”

　　唐大林道：“汀兰渡这几日不太平，没找到行乞的老大，但我单独寻了南街养济院的花姑过来，有她在，孩子们都能帮忙。”
　　“那就好。”

　　祁颂雪干暗桩的活，很多时候不能动用明面上的关系，她就把主意打到了下九流的身上。
　　论世间什么人最多，当然是她们这种底层人。

　　地位低下，毫无尊严，任谁都能踩上一脚，却也是野草，火烧不尽，风过又生，为了能活下去，不择手段。
　　而活下去，就要有钱。

　　他们愿意给祁颂雪提供线索情报，是因为祁颂雪能给他们足够多的钱。
　　再加上下九流的人被抓进虎门那是常有的事情，大家也愿意听她差遣，来全自己的一点心意，让自己人在虎门好过一些。

　　一般情况下，祁颂雪都是单向找他们办事，毕竟有些事情不需要那么多人去做。
　　真遇见火烧眉毛的时候，也会像今天一样，聚在登云酒肆，祁颂雪辉发动所有人去忙活一件事，比如让他们散播一些消息当饵，等鱼上钩。
　　只是这一次，祁颂雪不要结果，只要声势。

　　九个人坐了两大桌，宋掌柜每桌上了一壶金华酒和六道菜。
　　菜有煎烂拖齑鹅、猪肉炒黄菜、素熇插清、两熟煎鲜鱼、筭子面，和登云酒肆招牌菜——算条巴子。

　　这算条巴子是祁颂雪的心头好。
　　状似算筹的肉条用砂糖、花椒末、宿砂末腌制过后，风干又复蒸，风味绝佳。

　　祁颂雪为自己斟满一杯酒，言辞恳切：“今日之事报酬丰厚，同样的，也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大家可以选择不做，我祁某人定不强求，但若是做，这件事就得快，如狂风卷地，今天夜里就得见个分明。”

　　唐大林举起酒碗，豪饮一大碗表明忠心：“我做！老大说什么我都做！”
　　除了这个连状况都搞不清的愚忠大汉，余下七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先开口。

　　坐在祁颂雪对面，那个衣衫褴褛却满身流苏坠子的老妇环顾四周，身上的奇珍玩石叮呤咣啷作响，看众人都避着她的目光，不免叹息。

　　“还得逼我这个老巫婆开口。”巫婆粟问祁颂雪，“敢问祁司狱，此次行事，有几成把握？”
　　祁颂雪答：“九成九。”

　　“那看来真的十分危险。”连祁颂雪都不敢赌那万分之一，巫婆粟语气一沉，“想来是为了公义。”
　　祁颂雪颔首。

　　巫婆粟斟酌片刻，又问：“若我们不做，你下场如何？”
　　这事情办不好，死是不至于，大不了就逃，但如此一来，清丰县是不能待了。

　　祁颂雪字句真诚：“还望大家能照看家父。”
　　“老身明白。”
　　大家屏住呼吸，等巫婆粟一个答案。
　　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梆；五剃头，六吹手，七戏八盗九卖糖，此谓“下九流”。
　　这巫是下九流之首，生存大事，众人还是得等巫婆粟来拿主意。

　　良久，巫婆粟夹起一块鹅肉，对着其他人道：“动筷吧，祁司狱帮衬过我们不少，咱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此话一出，席间众人长舒一口气，话也多起来。

　　年纪最小的花姑没怎么来过这个场合，她平日只在养济院做事，日子勉强糊口，偶尔靠着帮祁颂雪干点差事挣点压箱底子的钱，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跟这些个九流门里的行头同桌吃饭。

　　花姑模样娇憨，说的话也格外舒心：“这年月还有敢出头做大事的人，都值得我花姑敬佩。”
　　他们都是敢为底层人撑起一片天的人，花姑受过他们的庇护，敬佩他们的付出，庆幸这个世道因此没有变得更糟。

　　“都是为了讨生活。”祁颂雪不敢居功。
　　知县之死的真相她还没能力探查，她能做的只不过是明哲保身，有余力，就让身边人过得好一些而已。
　　谈不上做大事。

　　“所以，到底是个什么事啊？”花姑问道。
　　“先吃饭。”
　　还有很多事情，祁颂雪需要再好好斟酌一番。

　　酒足饭饱，祁颂雪这才说出自己的谋算。
　　“其实要你们做得很简单，就是把我写好的这首童谣，传遍大街小巷，我要这清丰县的每一个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花姑憨笑：“童谣好啊，孩子们最喜欢，什么童谣？”

　　祁颂雪凝神，念出那首童谣：
　　“大老爷，木悬梁，青天吊在槐树上——
　　马走田，水打漩，血水流进龙王殿——
　　大老爷，土里藏，黄泥封住官家嗓——
　　火要烧，金要响，瑞凤涅槃清丰县！”

　　祁颂雪声音不大，念得极缓，花姑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最终僵在脸上。
　　眼见众人如立枷缚身动弹不得，祁颂雪抓起一把香酥豆扔进嘴里咀嚼，缓和自己的情绪。
　　只是这一次，那豆子落了几颗，砸出脆响。

　　祁颂雪捏碎手里剩下的一颗豆子，没有催促。她少的那一分把握不在于计划本身，而在于下九流的选择。
　　他们接触的人多，消息自然灵通，这童谣解起来也不难。

　　这第一句说的是上吊而死的李知县，第二句点的是投河的马知县，第三句暗示新上任的安知县也可能大难临头，而最后一句话——
　　说的是当今圣上元和帝。

　　元和帝，姓朱名桓瑞，据传元和帝降生在一个傍晚，随着一声啼哭，夕阳染透云霞，高天之上可见凤翼。
　　他是大鼎朝的瑞凤，虽天命富贵，却被人言以“乃凤非龙，断我大鼎龙息”诟病至今。

　　元和帝的皇位坐得并不安稳。
　　如今祁颂雪用一首童谣将两位知县的死亡从他杀引向“诅咒”，又与皇权勾连，这就是她能给安知县赶赴京城最好的理由。

　　“所以，这两位大老爷的死，真的有问题吗？”万花楼的老鸨鸾娘与李知县关系匪浅，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至少我知道的是这样。”祁颂雪呷一口酒，对着鸾娘说，“但我不知道谁杀了他，这不是我们能查的事情，所以要把这件事情闹大，闹到上头无法不管。”

　　鸾娘举杯：“好！那这事情，算我鸾娘一个。”
　　“也算我一个。”花姑瘪瘪嘴，“我多给孩子们买糖人吃，求他们帮这一遭。”
　　祁颂雪被她的模样逗笑：“放心，这钱我出，短不了你的。”

　　其他人开始盘算，忧心忡忡，没多言声，陆续领了银子去忙。
　　巫婆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临行前，她握着祁颂雪的手，久久都没松开。

　　“清丰要变天了。”巫婆粟说罢，忽又改口，“不，清丰的天一直都是这样的。”
　　只是没有人看破。
　　她轻拍祁颂雪的手背，轻声道：“你要珍重。”

　　巫婆粟善画符咒，自称是斗姆元君一脉的传人，日常给人召神驱鬼，能赚不少银钱。
　　祁颂雪不信这些神鬼之说，也没从巫婆粟那儿求过什么东西，既不是信徒，巫婆粟也从未赠她什么符箓，但这次，巫婆粟主动要给。

　　巫婆粟说：“这是护身的咒，但不护你平安。”
　　祁颂雪将这黄纸赤符的咒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好奇道：“那护什么？”
　　巫婆粟一笑：“护你看见你的道，守住你的心。”

　　她的道？
　　祁颂雪哑然，一条歧途罢了。

　　说完这番话，巫婆粟便离开了，屋里只剩祁颂雪和唐大林两个人。

　　待所有人走远后，唐大林才不吐不快。
　　他十分不解：“若是前两个大老爷都死于非命，咱们不该查案子吗？怎么还在这里瞎起哄？这差事真是安知县给你的，那他自己怎么不查？”

　　第一次，祁颂雪如此厌恶唐大林的心直口快。
　　“我前面不都说了吗？这案子没法查，我查不了，安知县也查不了。”

　　唐大林义愤填膺：“老大，你不是说我们干狱卒的，虽然没有捕快光鲜，但大家都是为了真相与公平在努力做事……这次，真相不重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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