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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雪落昭阳
(大夏历景和四年冬,颇黎历304年)
希薇用声调仍不甚协调的大夏语言轻声打发走侍女,独自绕殿吹熄一盏一盏烛火。雪落在昭阳殿顶的飞檐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逻缇斯没有雪,她想,原来下雪的声音是如此寂寞。她踮起脚,吹熄最后一盏灯,走向寝殿。
寝殿里仍然点着灯。陛下俞紫垣枕着双手倚在床头坐着,看神态似乎无情无绪,身边撂了一卷书,希薇觑了一眼,封面上写着《三曹集》。这个词她知道,希薇不胜欣幸地想,她刚刚从来向紫垣汇报公务的刑部尚书那里学到了这个词,这是个刑部办案常用的词,所谓“三曹”,就是案件的原告、被告和证人。那么,紫垣在看办案的书,难怪看得揪心。
紫垣见希薇进来,眼神闪了一下,换过温和神情,挽她到自己身边。
希薇替他捡起床边的书,端端正正放在案上,柔柔笑道:“陛下,心里可是挂着什么公案呢?”
紫垣微笑道:“什么公案?——阿丝塔,你可真是不得了,连禅宗公案机锋都晓得了。你说人间怎会有你这么聪明灵巧的女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么?”
希薇没懂,亦不问,含糊一笑而过。
紫垣重新躺下来,依然用头枕着手道:“朕刚才读陈思与魏文的诗——哦,没事,你不用急着学,就是古时候的兄弟两个,一个做了皇帝,一个做了王爷,两个都有惊天动地的诗才。”
希薇轻轻地道:“那他们俩,谁写的诗更好?”
紫垣嘴角挂起一个淡淡微笑:“很难评。自古以来历代评家大多说陈思——他叫曹植,字子建,就是那个王爷——写得更好,可也有人说了句公道话,说‘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意思就是那个皇帝曹丕曹子桓的诗跟他弟弟比至少不相上下,但因为他是皇帝,还是个跟兄弟争皇位的皇帝,天下人难免多同情败者,鄙薄胜者,就说他不如他弟弟了。”
希薇突然很怕紫垣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幸好,紫垣似乎并无此意,随即翻身为希薇拉了拉被子,转了个话题:“下雪了,今年的雪夹着雨,黏糊糊的一点都不清爽。阿丝塔,你家乡那里暖和又临海,从来不下雪吧?”
希薇温柔地应了一声。她告诫自己,陛下说的“家乡”,只能是颇黎岛,绝不是逻缇斯的珀墨涅,纵然那里有让她心都想得发痛的月桂树和月光。
紫垣用一只手支起头,侧对着希薇。他声音里带着点儿哑:“冷吗?”
希薇摇头:“不冷。”
紫垣低低地道:“朕知道,你心里比朕更难受,却又忍着不说。”
希薇道:“——没有。”心里不禁一跳,又喜又忧。
紫垣接着道:“谢夫人——狄莺莺是你闺中密友,从颇黎岛相伴至今……是朕的错,若不是朕逼得文飞带病回西境,她和她未出世的孩儿……也不会传染疫病……早早离世……是朕连累了她们,也连累了你。”
希薇怔住,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应该是“谢夫人狄莺莺”的好友。太讽刺了,她自嘲地想,当我在颇黎岛做希薇公主的时候,我和狄莺莺从来就没和气过。
紫垣低低地呼出一口气:“锥心之痛,朕明白。阿丝塔,你是不是也恨朕?”
希薇任他抚慰地拥住自己,道:“没有恨,臣妾觉得,这也不是陛下的错。”
紫垣苦笑了一声:“是吗?你这样认为?”
帝后两人在窗外檐前的绵绵雨雪声中沉默了一会。
紫垣像在问她,也像在问自己,喃喃道:“倘若有一人,你将她视为姐妹,跟她有手足之谊骨肉之亲,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同食同寝,同窗共读,你自幼对她深信不疑……”
希薇静静地想,是的,我有,在我是希薇时,我曾真的有。
紫垣自顾自地说:“倘若有一天大难临头,你的这位姐妹,却只顾自己一时快意,口出极伤人极伤人的恶言,把你置于进退不得之境……”
希薇想,不,她不止是口出恶言,而是直接抛下我跑了,让我面对她不敢面对的这一切。
紫垣的声音带了沉痛的调子:“她让你觉得,你进一步,她会疑你争权夺利;你退一步,她又会疑你刻意疏远——不单是她,天下人都会这么疑你、笑你,就连你自己心里也过不去这个坎。”
希薇侧过头,听簌簌雪落的声音,枕畔已经不知不觉地落了泪。
紫垣道:“等你想解释,她却扔下你远远地走了,走到天涯海角,你再也没地方找她解释去,你知道这辈子你永远——不,是她永远欠你的,她害你永别亲人、一生不幸,但你再也找不到她,阿丝塔,假若是你,你会恨吗?”
希薇哽咽道:“会,陛下,我会恨。”
紫垣闭上眼,一声叹息。
希薇翻了个身,也用胳膊支起头,泪眼凝视着紫垣,用力地道:“我会恨我的信任被践踏,恨那抛下一切不管不顾远远逃走的人,恨她不听、不看、不解释,恨她任性妄为后扔下一地残局留给我来收拾……陛下,先逃跑的人,绝不是真朋友……真朋友不会逃跑……”
紫垣战栗了一下,睁开双眼,帝后泪眼相对。
希薇流着泪呢喃出最后一句:“陛下,我们不过是留在原地收拾残局的人,何错之有……”
希薇在这落雪的一夜里下定了一个决心,要做他——紫垣——真正的妻子。
她想,紫垣,你若要我母仪天下,那我就学着做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你若要我为你学着理政学着治国,那我就去学,哪怕学得磕磕绊绊——我是颇黎岛的学生、逻缇斯的女儿,我是出身高贵的珀墨涅的希薇公主,学起治国理政来,难道会比学那些晦涩艰深的大夏诗文典故更难?
她开始学着看朝廷邸报、奏折,看各种各样令她似懂非懂头晕目眩的公文。有时候她看得想吐,又不愿一次次拿去烦紫垣,就一人枯坐在紫微殿御书房里间,凝视着案头纸上密密麻麻的大夏文字,放纵自己暗暗流泪半刻钟,然后洗脸,匀妆,重来。
老内侍轻敲海棠花式的白楠木隔门,用托盘捧上厚厚一叠奏折,道这都是陛下刚刚御览过的,请娘娘阅过——陛下说,最上面那三四份重要,干系娘娘家乡事。
希薇按着太阳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放下吧,这就看。”
老内侍身后转出两个机灵小黄门,一个捧茶,一个献果。希薇笑了笑,想起颇黎岛首席大祭司豢养的那只聪明的、会斟酒的猴子,它会挂在高高的穹顶青铜吊灯枝桠上睡觉,还会在代理会议开会时悄悄摸走大祭司政敌的签字笔。
其实我才是那只猴子。她自暴自弃地想,伸手拿起托盘里的第一份奏折。
阴郁的冬日,天黑得早,希薇疲倦地从书案后站起来,命内侍们替自己收拾满案公文逐一归档,自己将手臂抬高站着,让两个宫女为自己重新整理熨帖衣裙,系上斗篷,希薇想,还得去萱晖殿转一圈,这是大夏宫廷的规矩,紫垣说叫做孝道。
太后个性直爽而且有趣,并不算多难相处;真正麻烦的是紫垣的两个孪生妹妹。一个永远姿仪端庄说话得体,像隔着一层雾;另一个呢,却是灵动得像蛇、飘忽得像鸟,一时冷起来比冰还冷,一时热起来又比火还热。
希薇想,也许是我的问题,在颇黎岛,我就不是很擅长跟同龄或更小的女孩打交道,常常嫌弃她们只懂得那些恋爱的小小把戏可怜花招,总是做作、轻浮、头脑空空——除了阿丝塔。
希薇沿着渐渐黑下来的宫道向萱晖宫走去,暮云四合,朔风暗起,希薇抬头向西眺望。
——阿丝塔,此刻你是驾着船在大海上吗?你究竟是像我们从小读过的传奇那样,嫁给了异国的王子,还是如你孩提时挺身站在船头宣称的,要做一个纵横四海的小小海盗女王?
你和我如今看到的,是不是同一片云、同一抹寒冷的冬日夕阳?
一片落叶飘飘摇摇地落下来,轻轻拂过希薇的面颊。
刚进入暖融融的萱晖宫,希薇只觉得浑身骨缝都要松开。宫女殷勤地迎上来为她解下斗篷,悄声道:“陛下来了,在里面跟太后说话。”
希薇情不自禁地微笑,径直走进内殿,殿门开处,灯烛辉煌,紫垣果然在这里,希薇听见他正在说:“……颇黎岛现今政局不稳,要不要接知微姑母……”
太后也蹙眉道:“……可是你父皇临终交代……”
听见希薇脚步声响,紫垣停了说话,同太后一起向这边回望过来。
希薇向紫垣微笑,走向太后,仪态端庄地行礼。
太后换了笑脸,招手叫她免礼过来,命宫娥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甜乳茶,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
紫垣纠结地看看太后又看看希薇,希薇察觉这母子俩在互相使眼色,心中有一点点受伤的忿怒慢慢升起来。
——我知道你们在说颇黎岛,可是,天晓得,我并不在意这个啊!
希薇啜着乳茶默默想着,自从珀墨涅,我亲爱的有着月桂树和月下溪流的珀墨涅沦为西磐的一个行省,我便已不再真正在乎逻缇斯,遑论颇黎岛。然而,紫垣,我却没办法让你明白我真实的内心。
紫垣温和地靠过来,用两只手笼住希薇捧乳茶碗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沉吟了一下道:“阿丝塔,不要哭——不,如果想哭也没关系,靠朕肩上——有个不好的消息得告诉你——”
希薇茫然地看着他。
紫垣字斟句酌地说:“阿丝塔,你的——祖母,去世了。”
希薇霎时间想起自己的老祖母,记忆中那位老太太的样子已经模糊,年老的退休女祭司带着珀墨涅传统式样的白色包头巾,虔诚地在女神像和月桂树下喃喃自语……可她不是已经去世多年了吗?久到她都快记不清……等一下,紫垣说的是那个真正的阿丝塔的祖母——其实应该是阿丝塔的娅娅,按大夏人的说法,是外祖母,母亲的母亲。
希薇只来得及含糊地“嗯”了一声,慌张地想,现在,我是不是应该哭起来?掩着脸哭?阿丝塔会不会哭?
幸亏有乳茶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希薇低头,恰如其分地垂泪。紫垣把妻子揽进怀里,低声安慰。太后同情地望着她。
紫垣轻轻地道:“阿丝塔,朕陪你回昭阳宫,你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场,朕还有话跟你说。”
今晚没有月亮,铅云堆满了天,看着像是仍然要下雪。希薇亦步亦趋跟着紫垣走,她不太想让紫垣揽着她,或挽着她,路上这温情而亲昵的破格动作,让她觉得是自己偷来的。
紫垣回首牵过她的手,柔和地呼唤了一声:“阿丝塔。”
希薇不应。
紫垣也没介意,漫步在枯叶一掉落就立刻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宫道上,仰头望了望云,道:“你有没有打算过,回颇黎岛继承你祖母的至高司祭之位?”
希薇心里一紧。
紫垣的语气似是随意聊天:“你要是无此打算便罢,若是有此打算,朕也不是不可以起倾国之师,为你的王座冠冕,与西磐人争上一争。不会轻松,但只要你想,朕就去着手做。”
——我只是个小邦的公主,不是神裔,至高司祭的王座与冠冕我怎配去争?希薇颤抖着想。真的神裔,真正的阿丝塔,她才是真正的女神血胤,她会回来吗?
紫垣道:“西磐如今野心太大了,整个逻缇斯已被它十吞其九。如果放任它继续并吞颇黎岛,甚至染指王位废立,大半个西海恐怕会完全成为西磐的势力范围。虽说西磐与我大夏天高路远,中间还隔着南竺和沙珊诸国,不比玄桑这般直接毗邻,但毕竟……”
希薇突然想起奏折上的话,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连忙慌慌张张地,像是忙着要追赶上紫垣的思路似地道:“可是玄桑——臣妾看见今日的奏折上说,玄桑海军近半月来也在蠢蠢欲动,这个当口陛下怎么能……”
紫垣又仰头望了望黯沉沉的云天,点头叹道:“两处分兵,确实大不易,淳熙帝当年就是吃了这个亏。阿丝塔,朕心里纠结再三,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但不为你起兵争一争,朕终究觉得对不起你。”
希薇咬着唇道:“陛下不是淳熙帝,臣妾也不是永昌帝的阿塔娜皇后。”
紫垣转头看她,脸上露出微笑:“那当然,朕的阿丝塔是贤后。——你为朕为大夏,甘愿舍了自己的王位,朕感念你。”
既然紫垣的目标在东线,希薇便日日关注起东线海疆与玄桑的情形来。紫垣说,近日来玄桑动向极异常,水师规模实力正以不可理解的速度扩张,大夏海防压力骤增——海疆将军萧晨钟最近的一封信中奏报,玄桑新造楼船吃水深度超乎寻常,恐与颇黎岛技术东渗相关。紫垣拿着这封奏报沉吟,在御书房窗前夕照下踱来踱去。
紫垣有时候心情好,会读海疆萧晨钟写来的信给希薇听。时间久了希薇发觉,只要内侍捧进御书房的漆盘上第一封信是来自海疆的——内侍们察言观色起来个个聪敏,很知道哪封信一定要单独抽出来放最顶上——当天紫垣在前殿的说话声就必定会爽朗几分。
紫垣有时还会拿着海疆来信去萱晖宫,挑些段落绘声绘色读给太后听,博得太后时忧时惊,时而笑逐颜开。希薇也常常陪着同听,在萱晖殿融融暖意和氤氲的茶香水雾里,她入迷地听着海疆那位年轻的将军萧晨钟与“被招安的黑石岛海盗女王”星槎,怎样在海疆联手奋战,一次次力挽狂澜,一次次重挫狼子野心的玄桑水师。希薇啜着宫娥端上来的甜乳茶,悠然想起少女时代曾与阿丝塔共读的传奇——有关大海、星辰、船和男女英雄的传奇,上古时代的盲乐师所作,一代代歌者在月桂叶和苹果花下拨着琴弦,传唱至今。
希薇替令盈和令妩遗憾,每次她们进萱晖宫,总或早或迟,恰好赶不上紫垣活灵活现地讲说这段传奇。令盈还罢了,这个十五岁的恬静女孩爱的是琴棋书画那些淑女们又风雅又无趣的一套,跟她同龄同貌的孪生妹妹令妩却不同,希薇觉得,这个灵动浪漫而又任意妄为的少女应该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喜欢歌者拨弦唱诵的海、星和船,喜欢英雄与美人的传奇。她一厢情愿地想着,或许到头来,我和她反而会成为很亲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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