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死了，梦醒了

　　如果让我来说，我认识长暮是在她搬来这个小区后不久。那时我经常能在深夜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和器物摔碎的声音。起初我以为只是普通的家庭争吵，直到有一次，我开门倒垃圾时正巧撞见长暮从家里跑出来，脸上带着清晰的巴掌印。她看见我，慌忙低下头，快步躲进了楼梯间。
　　我本该做些什么的。可我那时刚高中毕业，每天忙于学作和自己的感情问题，总觉得别人的家务事不该多管。我只是偶尔会在楼道里遇见她时点点头，然后看着她匆匆躲进家门的背影。
　　真正让我了解长暮的，是母亲带我上门拜访的那天。长暮的父亲再婚了，新妻子带着一个比长暮小两岁的儿子。那个家里处处透着不协调——崭新的液晶电视旁边是长暮母亲留下的老式缝纫机，客厅里摆着继母儿子的钢琴，而长暮的房间连张像样的书桌都没有。
　　长暮继母客气地招待我们吃水果，言语间却透着一股刻意的疏离。当母亲问起长暮的学习情况时，继母轻描淡写地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经。"
　　我注意到长暮一直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她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袖口已经磨得起毛。那一刻，我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也许是因为我也曾在青春期经历过类似的孤独，也许只是因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另一个可能存在的自己。
　　从那天起，我开始主动接近长暮。放学后，她常常来我家写作业。我那时已经工作，租住在父母同小区的一个小单间。那里成了长暮的避风港。她总是很安静，说话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最初她连在我家吃东西都很拘谨，总要我再三劝说才肯接过一块饼干。
　　渐渐地，长暮开始向我敞开心扉。她说起学校的趣事，说起她最喜欢的语文老师，说起她梦想着考上师范大学，将来当一名老师。她说这些话时眼睛会发光，那是我在她家里从未见过的神采。
　　有一个周五的傍晚，雨下得很大。长暮冒着雨跑到我家，全身都湿透了，却紧紧抱着书包，生怕里面的书本被淋湿。我赶紧让她去洗个热水澡，找出自己的衣服给她换。她洗完澡出来，坐在我的小沙发上，捧着热茶，突然说："哥哥，我有件事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
　　那天她告诉我她喜欢同班的一个女生。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很轻，眼睛一直盯着手中的茶杯，仿佛那褐色的液体里藏着什么答案。"我知道这样不对，"她说，"可是控制不住。"
　　我告诉她这没什么不对。我还跟她分享了自己的秘密——高中时我曾经暗恋过一个男生，那份感情无疾而终，现在的我已经有了稳定的女友。长暮听后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说了声谢谢。那一刻，我明白这句谢谢的分量。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长暮升入高中后学业繁重，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在楼道里遇见，她也总是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倦容。有几次我想叫住她聊聊天，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现在想来，那或许都是借口。真实的原因是我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工作的压力，与女友的关系，还有各种琐碎的烦恼。我忘记了那个曾经需要避风港的姑娘。
　　最后一次见到长暮是半年前，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她瘦了很多，校服显得空荡荡的。我问她最近怎么样，她勉强笑了笑说还好。那时我应该注意到她眼底的阴影，应该多问一句，应该再次向她伸出援手。可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买了瓶水就匆匆告别。
　　直到我听到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从小区深处传来，伴随着人群的嘈杂声。
　　我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却也没有多想。在这样的老旧小区里，老年人突发疾病是常有的事。我继续往自家单元楼走去，却在楼下被一群邻居拦住了去路。他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脸上带着惊惶与惋惜的神情。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长暮。

　　"就刚才，从顶楼跳下来的。"王阿姨压低声音说，手指向上指着，"救护车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我的脚步顿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地上。长暮，那个总是低着头走路的女孩，那个在我记忆里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的姑娘。我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关于她的片段，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此刻却清晰得令人心痛。
　　人群渐渐散去，夜幕开始降临。我站在原地，望着地面上那个用粉笔画出的轮廓——那是长暮最后停留的位置。据说她是从顶楼一跃而下的，没有任何犹豫。
　　我慢慢地走上楼，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踩在棉花上。经过长暮家门口时，我听见里面传来继母尖利的哭声，夹杂着"我怎么会知道她这么想不开"的辩解。那声音让我感到一阵恶心。
　　回到家，我站在窗前，望着对面楼的屋顶。想象着长暮最后站在那里的样子：她是否犹豫过？是否望向过我这个方向？是否期待过有人能发现她的不对劲？
　　书桌上还放着她去年落在我这里的一本日记本。我翻开它，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她日常记录的一些事，字迹工整认真。在最后一页的角落，她用铅笔轻轻写了一行小字："要是能变成一只鸟就好了。"
　　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那行字。如果当初我能多关心她一点，如果我没有让忙碌成为疏忽的借口，如果那天在便利店我坚持要和她多聊一会儿......可是生活从来没有如果。
　　夜幕完全降临，小区的路灯次第亮起。我依然站在窗前，想着长暮短暂的一生。她就像一颗悄悄划过夜空的流星，还没来得及被人看清模样，就已经坠落在黑暗中。而我和这个小区里的所有人，都只是沉默的旁观者。
　　那一刻我明白了，有些伤口是看不见的，但它们一直在流血，直到有一天，生命再也承受不住那样的重量。长暮带走了所有的秘密和痛苦，留给世界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和邻里间几天的谈资。
　　我关上窗，将夜色隔在窗外。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也关不掉了——比如愧疚，比如那个总爱低着头的小姑娘最后望向这个世界的样子。这些都将伴随着我，在往后的每一个寻常黄昏。
　　愿世间再无悲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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