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七日雨

　　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小插曲，给本来平淡的寒假增加了一些波折和搬家的麻烦。其实对于家当不多的路凉羽来说，搬家本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只不过想到那个小魏大概正优哉游哉地坐在他的寝室里暂时相安无事，而她在结了冰、打着滑的路面上拖着行李箱狼狈不堪的样子，她心里就有些委屈和不服气。尽管似乎所有人都在帮助自己，她还是充满了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打开新宿舍的门，她走到桌边放下钥匙，正准备打量一下新地方，却在无意间透过窗户，看见窗外不是别的，正是那个车站。

　　那个雨夜初遇时他们一起下车的车站。
　　也是两周前，他们拥抱说再见的车站。

　　恍惚中路凉羽想，要是John此刻就能出现在那个车站站牌下就好了。有些人，当他们一直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知道你贪恋着他们身上的气息，但只有在分离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那种气息其实早已替换了围绕在自己身旁的一部分氧气。那部分氧气离开后，即便呼吸不会一下子变得那么艰难，胸膛下的心就变成了一条被捞出水面的鱼，有些发紧，有些缺氧。

　　其实不管那件小魏的事有没有发生，路凉羽都已经能隐约察觉到她对John的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心情，那种心情像是一场滞后的戒断反应：

　　是对生日那天躺在草地上的初吻的戒断；
　　是对火车呼啸经过时那次温暖而有力的牵手的戒断；
　　是对两人和衣共坐在氤氲缭绕的浴缸里的戒断；
　　是对那晚那句“你可不可以别走”的戒断。

　　那个会坐在教室外的走廊长凳上等她下课的男生，早已经在路凉羽心里停下了一个轻盈而又坚定的身影。只是路凉羽——后知后觉。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她拉开百叶窗，看到屋檐上的冰棱开始融化了，树上的积雪也似乎一夜之间全数退场。仿佛跨年夜的钟声倒数过后，自然的时钟也忽地一跳，宣布冬天可以结束了——如果深冬的冰雪未融，是因为重逢未到，那么现在，重逢似乎已经可以提上日程了。

　　想到是新年的第一天，路凉羽便在企鹅空间里发了一条说说，配了一张她拍到的烟花图案。然后给妈妈在企鹅上留了言，祝她新年快乐。她们母女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的。路凉羽妈妈是个小学老师，从小对路凉羽的教育，在外是演给别人看的、松弛感拉满的“放养型”，对内是实则严厉而又面面俱到的“监控型”。

　　不一会，妈妈回复了一句新年快乐，并问她寒假是否休息得好，网课是否进行得顺利。路凉羽回复一切都好，她并没有跟妈妈说小魏和搬家的事情。并不是她爱报喜不报忧，只是一直以来，但凡路凉羽自己能打点好的事，她都没有和妈妈报备的习惯。可能也是因为，她从小就被妈妈教导：“你自己能搞定的事，就不用汇报邀功。”

　　本以为这个简短的对话可能寥寥数语就能结束的时候，路凉羽妈妈又加了一句：
　　“你的□□空间为什么不对爸爸开放？”

　　路凉羽一怔，心里顿时有点反胃。路凉羽的“爸爸”是她的继父，她自从出去上大学后，已经很刻意地尽量不去想这个人的名字和身份了。妈妈在这她上大学的两年，对她放假不回家、回家后躲着继父也没做过什么评价，突然这么单独提到继父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可能不小心设置弄错了吧。”路凉羽撒谎了。

　　“那你打开，不要没大没小。爸爸很关心你的。”路凉羽妈妈发了一条语音，背景音里她还能听到继父因为常年吸烟咳嗽的声音。

　　路凉羽一个寒颤，那个人的声音即便没有文字传达，也能让她恶心反胃。硬着头皮，路凉羽回到：
　　“我一会吃完饭就查一下设置。”

　　“你的□□空间日志妈妈都看了。学习很努力很好，但一定要好好吃饭。你初三生病休学那一年身体怎么搞垮的你也知道，不要挑食不吃饭。还有，你提到的那个叫约翰的男生，怎么回事？”

　　路凉羽眉头一皱，想起来自己和妈妈提到过发烧和这个送药的男生。当然，她没提John亲自过来送药，她说的是：【同学跟我说了美国退烧药的名字，我自己去超市买的药。】

　　“没有怎么回事，就是认识的同学。人不错，挺好的朋友。”路凉羽也不知道怎么介绍进度。

　　对面没说话，过了一会路凉羽又收到了一条语音，她不以为然地点开：

　　“上学就好好上，你上两年就要回来的，不要做一些影响你学习的事情。”

　　点开的瞬间，继父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她始料未及，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对面的声音让她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赶紧开始戳语音条想要暂停播放，但手忙脚乱的她按了一通，反而让语音条又重新播放了一次。

　　路凉羽扭曲的脸上毫无血色。她把手机扔到了床上，赶紧打开了窗户好让寒冷的空气狠狠地吹在脸上，试图压下去她喉咙里上流的胃酸。

　　她定了定神，喝了口水。重新拿起手机，回复了一个【嗯。】

　　打完那个字的路凉羽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上，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在她五脏六腑还在翻江倒海的时候，突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John Clayton。

　　路凉羽仍处在魂不在身上的状态，便麻木地接起了电话。

　　“新年第一个夜晚，你在干什么呢？我明天就能回校了。”John的新年祝福昨天零点就已经准时送达过了，夜里的这一个电话，看来是掩饰不住明天就要重逢的激动。

　　“我…”路凉羽没意识到她嗓子有些沙哑，赶紧清了清嗓子，“咳咳，我在和我妈妈聊天呢。”

　　“哦！她一定很想你吧？”

　　“嗯。还有我继父。”路凉羽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鬼使神差地提起这个人。

　　“啊，你一直没提过你父母。我不知道你的爸爸是继父。”John的语气略带一些抱歉。

　　“是的，但我不是很喜欢他。”路凉羽也不知道为什么John平静的语气能勾起她的倾诉欲。

　　“那我们就不用喜欢他。你心里不开心吗？你想和我细说吗？”John问得很谨慎。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新年第一天，我不想想以前的事。你的车明天几点到？我去车站接你。”

　　“下午一点多就到了，我是明早最早的飞机。”John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丝轻快。

　　“好，你提前二十分钟给我发信息，然后我就下楼。”路凉羽的语气也轻松起来，好像刚刚体内的的翻江倒海也风平浪静了一些。

　　……

　　车子减速刚停到车站站牌旁边的时候，她就看到相同的座位上那一张她熟悉的脸庞。那个座位上的小人冲她挥了挥手。

　　路凉羽甚至感觉那个拥抱的体感是比那个朝她走过来的男生的身体还要先到的。明明她看着他还剩几步路才能走过来的距离，但那个拥抱就已经先到了。路凉羽被那个来得比步伐还早的、重重的拥抱，一下子抱得有点失去了重心，但那种失重感却加剧了这个拥抱的真实。

　　John的这个熊抱停留了五六秒，直到路凉羽拍了拍他的后背，但是John好像没反应过来这是路凉羽示意他——她快喘不上气了。路凉羽只好直说：“我有点站不稳了。”

　　John赶紧抽身，看着路凉羽说：“你吃饭了吗？我要去买个三明治。学校食堂应该还没有开门。”

　　路凉羽眨了眨她笑意盈盈的眼，从双肩包里拿出了一个午餐盒放到他手里：“我给你做了你的招牌三明治，我们去我的宿舍厨房吃吧。”

　　“Wow，谢谢！”接过午餐盒的John的脸上露着惊讶的笑容，“不如去我的宿舍吧？我拖着行李挺麻烦的。刚好吃完了我也休息一下。然后我俩可以去散步，今天是满月哦！我想和你一起去赏月。”

　　路凉羽看着对面扑闪扑闪的蓝眼睛，心里自然生不出一丝反对的想法，点点头，和他一起往北校区走去。

　　可能是因为起早赶飞机加一路坐大巴真的累了，吃完饭的John对路凉羽直言他得小睡一会，这样晚上才有精神和她去看满月。于是路凉羽坐在那个她熟悉的客厅里，翻看着John的地理杂志，看不懂内容她就把杂志当画册看。

　　等John醒过来的时候，路凉羽其实也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地理书太催眠了。最终，她是被烤箱里的香气唤醒的。

　　“你醒啦？我在烤pizza。”John坐在餐桌边，从他的电脑后面探出个头。

　　“哪里来的pizza？”路凉羽走到桌边，想找点水。

　　“我醒来的时候你睡着了，所以我就下楼去学校健身房的小卖部买了个速冻pizza。”John说话间给路凉羽拧开了瓶装水，“渴了吧？我也买了水和饮料。”

　　John可能是有弟弟妹妹的缘故，有些小细节上的照顾人很戳到路凉羽。她坐在餐桌边看着站起身去切pizza的John，默默感慨到——有时候不是独生子女也挺有用的。
　　Pizza的量不大，刚好够他们两个人。

　　“走吧！”John一边用纸巾擦干净嘴角，一边跟路凉羽说，“我们去看满月。”

　　看新年的第一轮满月。

　　John一定是个很喜欢大自然的人。他们大概步行了十几分钟，路凉羽看到了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流，月光下的溪流折射出好看的银光流转。吹进鼻子里的风，是春天独有的温柔和润泽。他们沿着溪流走了一会，走到了一座桥下。

　　“我们可以在这休息一会。”John拉着她坐到了桥边的岩石上，“这里的景致最美。你看月亮就在桥的正上方，溪流也不是最湍急的部分，后面的松树作为背景，是不是很美？”

　　John一边说一边放下背包，取出了他的单反。“你在这坐一会，我拍几张满月。”

　　路凉羽看着John熟练地调试着单反，想起来他宿舍墙上挂着的各种摄影作品。这么低调的John从来没吹嘘过那些是他的杰作，路凉羽不禁有些惊讶：
　　“所以你墙上挂的全部都是你自己的摄影作品吗？”

　　“是的。你坐一会，我很快就好。”

　　路凉羽看着站在溪流边的John，不徐不疾地来回找角度，按着快门的他，好像一只自由的鸟，拍着翅膀想飞哪就飞哪。她突然有点说不上来的羡慕。突然觉得，这么自由的人和这么自由的生活，她好像是在靠近，但不像是她的归途。

　　“你只是留学两年，还是要回来的。好好学习，不要想其他的。”路凉羽耳畔突然响起继父的那句话。

　　恶心反胃的感觉又上来了。路凉羽拧开水瓶，往下吞咽的同时，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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