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古今

　　皇陵归来的第二日，赵府书房。

　　泛黄的帛书铺在紫檀木桌案上，窗外透进的晨光映着朱砂绘制的阵图，那些扭曲的纹路仿佛有了生命，在光线下微微蠕动。陈谨言以镇纸压住帛书四角，目光死死盯着“临川城隍庙·古井”那行字。

　　七日。

　　林疏月的魂体坐在他对面的圈椅中——这是她这几日新掌握的技巧，将魂力凝实到足以触碰实体，虽维持不久，却已比之前只能悬浮的状态好上许多。她指尖轻点阵图边缘：“龙脉九窍，已污其五。这五处献祭地点分散在三个州县，我们来不及一一破除。”

　　“所以关键在于第六窍。”陈谨言接过话头，“阻止城隍庙的献祭，就能打断他们的进程。”

　　“但巳蛇既敢将计划写在帛书上，必然料到我们会看到。”林疏月沉吟，“朔月之夜，城隍庙定是陷阱中的陷阱。”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老管家端着茶盘进来，放下两盏清茶后躬身退出，全程目不斜视——赵府上下皆知东厢房住着位“看不见的客人”，但无人多问。

　　陈谨言端起茶盏，水温透过瓷壁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他抿了口茶，忽然道：“你说，幽冥社为何非要选城隍庙？”

　　林疏月一怔。

　　“那里有古井，阴气汇聚，确是布阵的好地方。”陈谨言放下茶盏，指尖在桌案上虚画，“但皇陵偏殿的阵法明明更完善，守卫也更空虚。他们大可在那里完成第六次献祭，为何非要折返临川，回到我们眼皮底下？”

　　林疏月眸光微凝：“你的意思是……”

　　“两种可能。”陈谨言竖起两根手指，“其一，城隍庙有不可替代的条件——比如那口井连接着特殊的地脉节点。其二，他们是故意的，要用这场献祭引我们现身，一网打尽。”

　　“或者两者皆有。”林疏月飘至窗前，望向城西方向，“那口井……我记得你说过，井下有暗道，吴世荣便是从那里逃脱的。”

　　“周典史派人探查过，暗道通往玉带河的一条地下支流，但中途岔路极多，无法深入。”陈谨言起身走到她身侧，“你怀疑井下另有乾坤？”

　　林疏月没有立刻回答。她闭目凝神，脚踝银铃无风自动，发出细碎清鸣。那对望月珏——她身上的半枚银铃珏，以及陈谨言贴身收着的半枚墨玉珏——此刻竟同时泛起微光，彼此共鸣。

　　“珏在示警。”她睁开眼，眸中银芒流转，“城隍庙地下，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陈谨言心头一凛。

　　“林家古籍中有段残缺记载，”林疏月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复述一个禁忌，“百年前，先祖林清玄曾与幽冥社祖师交手，将其重创后封印了某样东西。封印地点……就在临川附近。”

　　“你怀疑那东西在古井下？”

　　“若真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林疏月转身，魂体在晨光中泛着淡淡光晕，“幽冥社要的不仅是污染龙脉，更是借龙脉逆转之力，破除先祖的封印，释放那被镇压之物。”

　　陈谨言沉默片刻，忽然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大晟地理志》。他快速翻阅至临川篇，手指划过一行行小字，最终停在某页：“有了。临川城建城于大晟开国前三十七年，此地原名‘镇阴坡’。前朝末年，此地曾有百鬼夜行之祸，后得一道人镇压，祸乱方息。”

　　“道人是男是女？”

　　“记载模糊，只写道人姓林，道号‘清玄子’。”

　　书房陷入短暂寂静。

　　林疏月魂体轻颤：“是先祖……原来她当年封印的，是百鬼。”

　　“所以幽冥社要释放的，是百年前被镇压的鬼物。”陈谨言合上书册，眼中锋芒毕露，“一旦成功，临川城将成人间地狱。”

　　窗外忽有风声掠过，卷起几片落叶。

　　七日倒计时，陡然沉重。

　　---

　　午后，陈谨言独自去了城隍庙。

　　白日的庙宇香火稀疏，几个老妇在正殿烧香祈愿，无人注意角落里的年轻人。他绕至后院古井旁，井口盖着厚重的青石板，板上贴着官府封条。

　　陈谨言俯身，手掌贴在石板边缘。掌心传来微弱震动——不是地颤，而是某种低频的脉动，仿佛井下有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他取出墨玉珏，珏身冰凉，却与那脉动产生某种共鸣。

　　“果然在此。”身后传来林疏月的声音。她不知何时跟来，魂体在日光下显得有些透明，但眼神坚定。

　　“你怎么……”

　　“我不放心。”她飘至井边，银铃珏共鸣更剧，“井下封印已松动，我能感觉到。”

　　陈谨言收回珏，沉思片刻：“要加固封印，还是彻底毁掉被封印之物？”

　　“先祖当年只能封印，说明那东西无法彻底毁灭。”林疏月摇头，“我们必须阻止幽冥社破除封印，同时……或许能找到永久解决之法。”

　　“如何做？”

　　林疏月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我需要进一次林家祖宅。”

　　陈谨言愣住：“祖宅在何处？”

　　“三百里外，青岚山。”林疏月眸光深远，“那里有林家传承数百年的藏书阁，或许记载着彻底消灭那东西的方法。而且……祖宅有温养魂体的秘阵，我若能在那里疗伤七日，朔月之夜或有一战之力。”

　　“三百里，往返至少六日，时间太紧。”陈谨言皱眉，“何况你魂体状态，不宜长途跋涉。”

　　“所以需要你帮我。”林疏月轻声道，“林家有一式‘寄魂术’，可将魂体暂寄于法器，由他人携带赶路。我……我想将魂体寄于银铃珏，你带我回祖宅。”

　　陈谨言沉默。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魂体寄于法器，相当于将性命交托他人之手。若途中银铃珏受损，或他心生歹意，林疏月将魂飞魄散。

　　“你信我？”

　　“不信你，我还能信谁？”林疏月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种说不清的坦然，“这几个月来，你我生死与共，若连你都不可信，这世间便无人可信了。”

　　陈谨言看着她，良久，郑重颔首：“好。我们何时出发？”

　　“今夜。”林疏月望向西斜的日头，“寄魂术需在子时施为，施术成功后，你即刻动身。我会留下一缕分魂在此处监视城隍庙动静，若有异变，分魂会通过珏的共鸣通知你。”

　　“那你本体……”

　　“会陷入沉睡，直至抵达祖宅。”林疏月飘至他面前，魂体几乎与他平视，“谨言，此行凶险。幽冥社已知我们手中有望月珏，定会沿途截杀。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林家祖宅外有护山大阵，非林氏血脉不得入内。你虽持珏，却仍需通过三重考验，方能进入藏书阁。”

　　“什么考验？”

　　“我也不知。”林疏月摇头，“我自幼离家，对祖宅记忆模糊。只知那三重考验因人而异，可能是幻境，可能是搏杀，也可能是……心魔。”

　　陈谨言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畏惧，只有跃跃欲试的战意：“听起来很有趣。”

　　林疏月怔怔看他片刻，也笑了：“你这人……真是奇怪。”

　　“奇怪才好。”陈谨言转身望向城隍庙斑驳的屋檐，“若与常人无异，怎配与你并肩作战？”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实，一个虚。

　　却在此刻，重叠在一起。

　　---

　　子时，赵府东厢房。

　　银铃珏悬于榻前，林疏月魂体化作流光，缓缓没入铃身。铃身银光大盛，随即内敛，恢复成古朴模样，只是偶尔会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光晕。

　　陈谨言将银铃系回腰间——这是林疏月沉睡前的叮嘱，珏需贴身佩戴，方能护她魂体不散。

　　榻上，林疏月留下的那缕分魂已凝成一道淡薄虚影，对他微微颔首：“一路小心。若有险情，银铃会震响三声，届时我会苏醒片刻。”

　　“等我回来。”陈谨言握了握腰间的银铃，转身推门而出。

　　院中，老管家已备好快马，马鞍旁挂着干粮与水囊。周典史派来的两名好手候在门外，见他出来，抱拳行礼：“陈公子，周大人吩咐，我二人护送您至青岚山脚。”

　　陈谨言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东厢房窗内的虚影。

　　马蹄踏碎夜色，直奔城外。

　　腰间银铃在夜风中轻响，仿佛在说：

　　七日。

　　只有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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