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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
楚越之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被束缚在那张手术台上,右手挂了瓶点滴。
但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他只是来这副身体借住的客人。
头脑的思绪也断断续续。
他失焦地望了很久天花板,突然听到很轻很模糊的脚步声,困难地转过眼珠,瞄到一个瞳孔黑洞洞的傀儡,给他换了瓶吊水。
他便盯着那扁瓶子看了很久,久到记忆像沉底的尸体,慢慢浮上水面。
他想敲一下手上的傀儡丝,手指却只是颤抖了一下,重归寂静。
卫仁。
卫听雨。
楚越之想着这个名字,又过了很久,抱着这个名字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微微动了动头,看见有个白大褂,垂着眼,正在给他拆线。
注意到他醒来,白大褂抬起眼,眼睛很黑,一点情绪也没有。
“最近不要运功,会死。”对方简单地说。
白大褂拆完线收尾,一旁的傀儡立马上前,替他收拾东西。
他重新给楚越之把过脉,转身到工作台上,配制药水。
楚越之一错不错盯着他:
他身上的衣服平整得一点褶皱也没有,洁白如新。袖口折起一点,随着他的动作,露出一小截手腕,腕骨被手套包着,显目地凸起一点。
——卫听雨。
楚越之这么想着,艰难地动着喉咙,自己都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人却微微偏过头,漆黑的眼珠遮在眼睫下,声音一如既往的散漫:“怎么?”
……没什么了。
像是终于放心了似的,楚越之注意到他的神色,心里蓦地松一口气,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卫听雨摇晃着一管亮绿色的药水,走过来,道:“张嘴。”
楚越之动弹不得,看着对方直接掰着他的下巴,灌了进去。
冰冷的手套用力按着他,像是一块冰块砸到他的脸上。
还是有股说不出的香味。
卫听雨看到他右手上的扎口已经肿了,顺手拆了,在他左手重新扎了支吊针。
“这些束缚带就先不拆了,防止你乱动。会死的。”
卫听雨走回工作台,似乎在准备这几天的吊水。
楚越之照旧偏过头,一直盯着他。
调制完毕后,卫听雨调整了一下傀儡这几天的运作方式,接着打个响指,清理一遍周围,便让傀儡替他把衣服换下。
他披着一件新大衣,拉开屏风,坐在书桌前写了些什么,收了起来。
楚越之总感觉那是一份关于他身体情况的笔记。
察觉到楚越之还在看着自己,卫听雨站起身,看他一眼,随意道:
“我们的旅途应该要延期了。可惜。”
……不明白,是在可惜什么。
#
这段时间倒是经常能看见他。
楚越之近来特别嗜睡,但一睁开眼就能看见,卫听雨拿着奇怪的试剂和仪器站在他身前,或者坐在那张书桌前,专注地写写画画些什么。
那人常常写一会儿,就停下来想一想,期间会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滴溜溜转笔。
有时烦躁地用笔戳一下太阳穴,有时只是单纯出了神,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笔卷着自己的长发。
还有时候会笔下生风地写完一大段,倏地站起来,拿着些奇怪的东西往楚越之身上比划,比如把一截朽木塞他嘴里,再给他测量各项数据。
楚越之某一次惊醒,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惊慌失措爬着,骨头里触电一般,从脊梁骨顺到枝节,噼里啪啦炸了一遍。
见他醒了,卫听雨问道:“什么感觉?”
不等他回答,又自己答道:“你应该还不能说话。”
楚越之:“……”
卫听雨看向仪表盘上的数字,它跃动了一会儿,渐趋稳定,随后慢慢恢复正常值。
他一眨不眨盯了好一会儿,才做起了善后工作:“果然死了。”
“?”
他今天心情很好似的,难得解释了一遍:“电尾纹蛛,喜寒,我把它引到你的灵根里,结果却被冰灵根克制,真是有趣。”
楚越之并不觉得有趣:“?”
“不可能是被你体内其他因素压制的,我做过处理,实验了好几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卫听雨语调微微拔高,黑眼珠亮得出奇:“电尾纹蛛喜食天地至寒灵气,却擅长用电,还被天品冰灵根克制,这太奇妙了。我有个猜想,或许对天地来说,灵气根本就不分什么金木水火土等等属性,所有的灵气魔气本质上都是一种东西,只是在表现形式和形态大小上有所差异……”
楚越之听不懂,想不明白怎么就得出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
他看了看贴在他身上各处的小铁片,上面各连着根白丝,接到一众仪表上。
……卫听雨这么明目张胆拿自己做实验,是不怕自己事后报复他吗?
傀儡上前拆除铁片,重换过吊水。
楚越之以为卫听雨该和以前一样出去写东西了,不料他却再度走过来,拿着一把挂着药水的刷子,另一只手合上了他的眼皮。
“闭眼。”
卫听雨轻刷过他的眼皮,蓝色液体晶莹冰凉,沾湿了他的睫毛。
“睁开。”
楚越之不明所以地睁开双眼,突然就深陷在了一片黑暗里,痛苦而强烈的情绪在他灵魂里撕扯着,刹那间便冷汗涔涔。
……
这是一片森林的深处,野草稀疏,树木根系突起盘虬,枝叶间藤蔓萋萋,不见日月。
他靠坐在树根边上,藤蔓暧昧地勾住脖子,像毒蛇缠绕过全身,信子正吐在人体最薄弱之处。
楚越之知道这里是哪里。
他下意识垂眼看了看自己,一身做工精致的衣袍,衣领间散发出某种不认识的花香味,腕骨突起,手心苍白如纸。
这副身体并不受他控制,眼睛半睁着,直勾勾盯着地上的一棵草,出神地坐了很久,突然出声道:“岑亿。是吗?”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隔着茂密层叠的树叶,像是冲破了一个土罐,声音低沉,带有波纹般的回响:
“嗯。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没有风,地上的草往左偏了约九十度。”
他听见自己回答道,是一个很清脆悦耳的少年声线:“这是你的神府,万物都以你为尊,它们会恭迎你的到来。”
因为你的潜意识认为,万物都应该向你俯首。
楚越之想起卫听雨之前说的,突然在心里补全了少年未说完的话。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少年微微偏头,看了看肩上的藤蔓,深绿色咬进他单薄的肩膀里,反问道:“你真的会分离术?”
“你不信我?”
“我信。”
顿了顿,他才回答,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藤蔓依旧缠绕在他身上,围脖般抱紧他的脖子。
“我们开始吧。”少年说。
脖子上的触感并不像普通藤蔓。它们黏腻而充满恶意,更像浑身粘液的软体动物,或者滑溜溜的毒蛇,冰冷而缓慢地从身上爬过。
岑亿没有回答,似乎全身打量过他一遍,道:“你似乎还有些虚弱。”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少年嫌恶地看了一眼身上的东西,楚越之感到脑子里一股若有若无的厌恶感,宛如即将决堤的大坝,隐隐有爆发的趋势。
“那好吧,会有点疼,你忍一下。”岑亿轻柔地说,旋即地上幻化出一个青年,发间掺着白丝,向他伸出手,“来吧。”
楚越之听到少年心里的犹疑,掺着厌恶、无奈、希望、审慎,最后调制成孤注一掷的决绝,而深层的情绪依旧在翻滚着,冒出咕噜噜的气泡。
而事实上,他泡在情绪的染缸里,看着信任飘浮出水面,少年没怎么犹豫地伸出手,放在对方的掌心。
或许连一秒也没到。
他看到了岑亿脸上,终于浮起来的微笑。
就在完全打开信任的一刹那。
灵魂像是被扔进洗衣机里,先是撕扯,搅拌,许多画面如走马灯一般一晃而过。
他看到一座古色古香的大宅院,一户人家雪里围炉煮茶,其中一位漂亮少妇把他的脑袋揉成鸡窝;看到歌楼里乐声喧嚣,他半倚在美人怀里,手执长笛,狐朋狗友在旁边应和;看到他伪装成普通送药弟子,通过传送阵偷偷跑去别人宗门耍乐,被发现后拎回去关了一周禁闭;看到一个白头发老头吹下巴瞪眼,摸着被药秃的光溜溜的下巴,拎着木棍鸡飞狗跳地追他……
日子过得活色生香,情绪像春天般生机勃勃。
所有的记忆都五彩斑斓如繁花盛开,最后却如蝴蝶般翩翩着飞走。
眼前的色块被剥除后,只留下一块混沌,混沌里滚动着他自己。
他感到切肤入骨的疼痛。
灵魂像纸片一样被撕成碎片。早先被植入的蛇毒在灵魂里发作,卷得他如寒风中的叶片,在一片呼啸中惨然飘落。
又感觉自己被打成粉末,糅合成面团,往冰冷的藤蔓里塞。而它自身的排异反应,却像针扎一样把他戳了个对穿。
他几乎找不到哪里是自己的手臂,哪里是自己的脑袋,连抱头蜷缩这一本能反应也做不到,只是麻木地漂浮在混沌里,眼神失焦,长发散成悬河。
空白了似乎一个世纪,少年手指微动,灵魂却再次被拽去填补那一片幽绿,又像把他扯碎了炖烂了拿去喂养巨兽。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飘起的发几乎戳进他眼里。
在混乱的痛苦中,他的神色竟然很淡,或者说,他已无力做出任何表情。
蓦地,楚越之感受到一阵滔天的恨意,在头脑里像地崩山摧,像海啸席卷。
强烈的情感远比疼痛,更让他不知所措,冲得他一阵晕眩,宛如风暴中的一叶孤舟。
……潜意识果然是骗不了人的。
他听见自己说。
然后,他感受到了一阵更强烈的痛恨,针对自己,针对所有的软弱与心存侥幸,铺天盖地地卷来一场大雨。
灵魂在疼痛里不停翻滚,沾染了个透。楚越之被情绪冲撞得意识模糊,头脑发昏地想到:
再经历一次,他怎么还是承受不了。
#
“十三分十四秒五二。”
察觉到他瞳孔慢慢聚焦,傀儡立马按下秒表,朝着卫听雨举起来。
卫听雨转过身,观察了一下他的情况,微微皱眉。
“奇怪,你一个无情道怎么这么久。是哪里出错了吗?”
楚越之大口喘着气,抬起眼睛看他,眼里少有的凛冽和愤怒。
“反应这么大啊,我还以为你们无情道对所有的事一视同仁,所以全部走了一遍呢。”
卫听雨一瞬推翻上一个猜想,注意到他的不满,随口解释道:“梦迷,能让人回忆起印象最深刻、情感最激烈的事情,外用无碍,服用过量会深陷迷梦。我控制了剂量,没有任何副作用,你现在头晕是因为抽离需要时间。”
“按理说,照这个剂量和用法,普通对象一般三到八分钟就会清醒,至多不超过十分钟。”他掰着楚越之的下巴,喂他喝下一支药剂,“喝了。精神稳定剂。你现在精神动荡太厉害了,保不准留下副作用。”
说着,他愈发疑惑地蹙起眉心,来回打量着楚越之:“不应该啊,有事情能让你印象这么深刻,你怎么修的无情道,甚至还到了化神境?这也不走火入魔?还是说,有些事情你表意识忘记了,潜意识还记得?”
喝了那支试剂后,楚越之头脑清明了些,但依旧被残存的极端情绪搅乱着,深深地看着卫听雨。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是卫听雨的记忆。
在七十年前的比武论道大赛的秘境试炼中,由于某些意外,他和卫听雨交换了记忆。
那次,自然是卫听雨先他一步出来,偷偷设下陷阱,预备等他出来就地解决掉,结果却因为不可抗力,被迫放弃。
他们第一次见面,卫听雨就想杀了他。
楚越之并不想让卫听雨回忆起这些事,搞不好这家伙精神状态一个不稳,又突然发疯。
此时,卫听雨已经开始推导他忘的是什么事了,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难道说,你其实不是处男,有过一次身体难忘的性经历?——正常男性十分钟也够了啊。”
楚越之:“?”
卫听雨目光在某处流连一下,啧了一声。
眼看楚越之不打算说,他打算晚些抓几个无情道再试试。
不过,他其实对无情道这个课题兴趣一般,顺手把这列入其他异常数据,没有太过深究。毕竟,他自己的数据更是异常得很,足足超过半小时。
像这类无实际伤害的小实验,他是不介意自己亲身试一遍的,反正还正好能进行脱敏训练。
卫听雨简单给楚越之做了个检查,确认脑子应该没出什么问题后,便开始做记录。
楚越之照例盯着他,注意到他发间多了两条小辫,状似鱼骨,绑着晕染的黑发带,垂在肩上。
……应该是等得无聊时随手编的。
看着他还是那么浮夸(讲究),楚越之天马行空地回想了很多事。
比如后面一大段没显现完的记忆;比如在秘境里突发意外时,卫听雨假装无事发生,并主动提出合作;比如在灵力枯竭的时候,这家伙还是坚持一天打上上百次洁净术,在地上打坐前要先铺张毯子,衣饰一日一换,毫不重复,还有身上经常更换的香露味……
那个时候他还叫做卫仁。
……
总之,他大概是,不想报复卫听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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