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许听我的心！

　　沙陇、水渠、没有头的蜥蜴……水一直一直往下流淹没了日光……我讨厌、我讨厌水……我、我讨厌水、讨厌水……我恨他！我恨他……

　　纷纷杂杂的心声源源不绝灌入裴青溯耳中，颠三倒四反反复复不成句子，几乎要把他也逼疯。

　　他不自觉抬手捂住耳朵，脑中嗡嗡，神经紧绷几乎凝成一线，阵阵疼痛蔓延，来得汹涌，全凭他狠狠咬牙忍下，强压呕吐的欲望。

　　恍惚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拉下他死死抱着脑袋的双手。
　　像海中漂泊即将失去意识的人抓住浮木，裴青溯回手反握住那只温热的手，模糊的视线晃了又晃，无法聚焦定格，只能看见一个熟悉的轮廓，只能听见朦朦胧胧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你怎么了？！”

　　“喂！”

　　“裴青溯！”

　　他却说不出话，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

　　温灵濯一踏出房门就看见裴青溯满脸痛苦，抱头躬着身颤抖，快步走近一瞧更是不得了，他两侧耳朵血线蜿蜒，淌淌流进了脖颈，整个人已经将近失去意识。

　　他顾不上质问那头呆愣着没搞清状况的燕小骆到底发生了什么，将人半抱进怀里跪坐在地上，就着交握的手往裴青溯身体里输送灵力。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呢？

　　温灵濯紧蹙着眉探查阿裴的情况，尚且看不出原因。
　　莫说他，便是一直站在裴青溯身侧的燕小骆，问他百八十遍他也说不出来。

　　刚才怎、怎么了吗？
　　燕小骆仍旧歪着头疑惑，默然不语，站在原地直直看着他们。

　　眼见灵气跟吹进破布袋似的输一半漏一半，没有半点用处，温灵濯手上用力狠狠掐了掐人中，裴青溯枕在他大腿上的脑袋受劲儿偏了偏，仍不见醒转。

　　“算了，”温灵濯果断放弃，托着人就要站起身，“小骆哥，能带我们回客栈吗？”

　　跪久了的双腿微微发麻，乍然站直不由得脱力，身形不稳险些被裴青溯身体的重量拖着一齐栽倒。

　　燕小骆还是没动，脚下生了根一样始终固定在那个位置，闻言也只是问：“要不要留下呢？他看起来很不好。”

　　“啊，不了，”温灵濯扯了个笑，张口就来，“大概是阿裴的老毛病又犯了，来得突然，药都忘在客栈里了。”

　　“那走吧。”

　　燕小骆伸出手似乎要搭上裴青溯的胳膊帮忙，温灵濯笑着婉拒，将人往背上一背，手抄在腿弯往上颠了颠，点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走进阵中时，温灵濯问：“方才你们在外等了很久吧？”

　　“半个时辰而已。”燕小骆专心致志引路，没有回头。

　　“哦……没聊点什么，干站着？”

　　燕小骆像是撇撇嘴，语带抱怨，“不管怎么说都不走，就要等你出来，本来还想带他转转呢。”他偏偏头俏皮地对温灵濯眨眨眼，“你弟弟在家里也这样黏你吗？”

　　同他东拉西扯着家常，温灵濯打了个哈哈，心知裴青溯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有话对自己说。

　　只是为什么不用传音呢？是来不及还是传不了？等到阿裴醒了再问问好了。

　　温灵濯恍若突然想起，问他：“对了，刚才女王找你，你怎么不在里头呢？”

　　他面无异色：“我在啊！”

　　“一直都在啊。”

　　“真的吗，我没有感受到你的气息。”温灵濯停下脚步，背上重量压得他直不起腰，吃力地挪了挪手将渐渐下滑的裴青溯往上托，“虽然环境昏暗，纱幔遮掩，我可能看不清身影……但你不至于连气息也一并消失吧，又不是要当刺客。”

　　“是你在殿里，还是燕小骆在殿里呢？”

　　燕小骆笑嘻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明日我得通过你去国主府，咱们还要打不知道多久的交道，不清不楚地多让人心慌呐。”温灵濯往前几步超过他，自顾自背着人走，“所以，你是谁？燕小骆呢？”

　　“只是借他一用罢了，回去之后，他还是燕小骆。”身后人幽幽道来，还是燕小骆的声线，却是全然不同的阴冷语调，“至于我，不必在意，做好你该做的便可。”

　　眼前白光莹莹，到了出口。温灵濯没回头也没回应，信步跨进传送阵，栽出了另一头的那面墙。

　　倏然引力消失，两人重心不稳一下就往前倒去，幸而被一双粗粝的大手接住。

　　比亚抱起他背上的人放在一边已经空出来的床上，又回身，想将累瘫在地的温灵濯扶起。

　　温灵濯缓过气来已好很多了，于是自己撑着站起身来，不劳烦比亚帮忙。

　　传送阵闪了闪，燕小骆慢他们半步，刚刚跨出脚阵心便自动闭合，光芒渐渐褪去，恢复回普通实心墙的模样。

　　比亚默默去了又回，打了半盆热水晃晃悠悠端着搁在床前，浸湿了布擦拭裴青溯耳廓和脖颈上的血渍。

　　“真的不会有事吗？”燕小骆一下也跟着围了过去，急得团团转。

　　比亚被他无意推推搡搡给挤开了，但也不恼，转身翻出一块新帕子递给温灵濯，在他抬眼欲问时示意给他擦汗用。

　　温灵濯冲他乖巧笑笑，收下了他的好意。又对燕小骆说：“我探过脉，只是晕过去了。”平平常常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也没有试探他究竟是不是燕小骆。

　　三人向比亚借了辆车打算推着人回去，可惜比亚翻遍了店铺，只找出一辆三轮的板车。

　　……也能将就着用吧？

　　“我听出去游历的妖说，人族打完仗就是这样把尸体运去乱葬岗的。”没点眼力见的燕小骆如是说。

　　“不一样。”温灵濯反驳，“避谶，懂不？”

　　“必称？”那是啥？

　　温灵濯懒得解释，从善如流转移话题：“……还有多久到？”

　　“再穿两条街。”

　　“好，来，你推一会儿！”

　　此燕小骆可比彼“燕小骆”好忽悠，蹦蹦跳跳就接过温灵濯手上的车柄，使出吃奶的劲儿推车。

　　车轮辘辘滚动，喀哒喀哒碾过几粒石子，静谧之中这点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早些时候温灵濯收到穆离匆匆传音，那人简单撂下一句“客栈等”便再无音讯，气喘吁吁语气不大平静，大抵也遇见了什么麻烦事。

　　喀哒。

　　他回神，抬眼看去，原来是后轮卡进了坑里。

　　温灵濯一手握住车柄，一手扶稳车身，和燕小骆合力抬着推过坑坑洼洼的路面。

　　“哦对了，女王和我想象得很不一样呢。”好不容易停下歇息时，温灵濯趁机问，“所以都是谣言吧？”

　　他说得笼统，模模糊糊不说清楚是哪儿不一样，哪件事是谣言。他不说，燕小骆也想当然，仰头长长一叹，“也不全是吧。燕兰姐确实脾气很坏，对谁都凶，一言不合就杀头。”

　　“但是吧，她对有个人不这样。那个水妖的事，是真的。”燕小骆撇撇嘴，似乎忿忿不满，也不知是对着这特殊的对待，还是单单对着这水妖，“……你也见过他了吧。”

　　“他叫漱玉，一开始就是和我一样的低等小妖，哦，他是和外族苟合生下来的，连低等都够不上。”

　　燕小骆平平淡淡，三言两语将漱玉的前半生说尽。他嗓音稚嫩，却并非不谙世事，如此侃侃着别人的悲惨，天真又残忍。

　　“早年沧溟国遭大旱，灭国了，水妖族只能流亡。我之前同你说的水渠你还记得吗？那条本来是沧溟国废弃的河道，也就是燕兰大人喜欢那个小妖，给漱玉重修了……白白便宜了水妖族那些无赖，赶都赶不走……”

　　他最后一句说得轻，温灵濯没听清，凑近过来，“什么？”

　　“没什么。水妖族对漱玉不好，女王对他好啊！可他就是个白眼狼，不念燕兰大人恩德就算了，还企图联合水妖族复国！”燕小骆气上心头，涨得满脸通红，连推车的力道都大了几分，“复谁的国？灭了荒沙复他的沧溟国吗？痴人说梦！水妖族都快被女王杀完了，他还不如乖乖熄了火，凭女王对他的宠爱，不至于捞不着一个侧君。”

　　嗬，这话听着怪酸的。温灵濯不禁好笑，“哦呀，你喜欢女王啊。”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歪了重点。

　　燕小骆脸一瞬红得更上一层色，憋成了大红灯笼，却顿了顿，骤然泄了气，干巴巴瘪下来，耷拉着双眼嘴角叹气。

　　“她笑我毛都没长齐心里倒想得多。”

　　“好吧。”温灵濯假惺惺扼腕叹息，又重新拣起正事，“什么水渠来着，我好像没听过？”

　　燕小骆闻言也犹疑，“欸，难道不是和你说的么……”

　　“是我。”

　　车上人有气无力幽幽回应，把旁若无人谈天说地的两人吓了一跳。

　　“醒了怎么不说一声。”温灵濯下意识呛他，又后知后觉想起人家是病人，关怀着问了句，“还好吗？”

　　【奇怪，他什么时候醒的，我没察觉到气息波动啊……哦不对，阿裴还没炼气】

　　裴青溯摇摇头，又皱眉，点点头，在温灵濯开口骂他前哑着嗓子出声解释，“没事，我已经好了。”

　　他瞥了满脸担忧的燕小骆一眼，不死心，又故技重施去听他的心声。
　　出乎意料地，燕小骆竟然恢复正常了。心声里七七八八塞满了杂事，能从裴青溯的病一路联想到锅里新蒸的馍。但却真真正正是活人该有的模样。

　　温灵濯见他盯着燕小骆瞧，大概明白了点什么，传音与他回去细谈。

　　裴青溯不好意思还叫别人推着他走，对着这辆三轮板车面色也很是诡异，便轻巧一跃跳下车来，凑到温灵濯身边去了。

　　“明日走时再还比亚罢。”温灵濯睨了他一眼，“刚才说哪儿了……呃，水渠？”

　　“嗯，来时我有印象，小骆哥指给我看了。荒沙国内的水渠纵横交错，几乎连通所有大道。”裴青溯想了想，燕小骆的话又多又密，也难为他提炼出关键处了，“水是从千林国引的，为此两国似乎还有些龃龉。”

　　“局与？”燕小骆怎么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个词。

　　两人都没搭理他，只敷衍着表示下次告诉你下次告诉你。

　　“因着荒沙国干旱，沙漠居多，引水途中大多都浪费了，而水却是千林国生命之源。荒沙国中人也不满，毕竟沙妖厌水是天性。”裴青溯又回忆着之前大量读心得来的东西，补充道，“不过似乎现下好了许多，南靖妖国由旱转湿，千林国泛了不下四次涝灾，巴不得多送点水来，沙漠新生绿洲，国人适应之后渐渐改了习性，倒也不排斥了。”

　　“你怎的知道，”燕小骆讶异，“我还没跟你们说呢！”

　　裴青溯赧然笑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书上说的，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温灵濯倒是不意外，阿裴无事闲在家里自然多翻翻温行舟那堆旧书。他细细想想，不由得嗤笑，喃喃：“怪不得水妖族前些年那么猖狂，原来是因时得利自以为要重回往日荣光了……”

　　燕小骆耳尖听见了，却不像之前那么愤懑不平，反倒沉默不言。半晌，他扭扭捏捏，莫名又替“宿仇”开辩起来，“其实吧……沧溟国灭了之后，当年的荒沙国主强占了大半国土，才迫得水妖族不得不远迁北境……”
　　他挠了挠头，卡了半天也说不下去，悻悻尬笑两声住嘴。懊丧地想着温灵濯两人大抵以为他是疯子，骂的是他愧疚的也是他，这是什么左右脑互搏？

　　温灵濯半只脚都跨进了门槛，见燕小骆还呆呆在想，不由得好笑。

　　这世上多得是蒙着头过日子的人，要么干脆地爱，要么深刻地恨。
　　想得这么多这么深，你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的，要怎么论出个公道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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