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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季然最终没有吻下来。
就在她们的呼吸几乎交融、林晚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气息拂过自己皮肤的那一刹那,窗外那道撕裂天空的惊雷余音,如同退潮般,渐渐消散在沉沉的雨幕之中。工作室里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只剩下雨水敲打玻璃的、连绵不绝的声响。那短暂的、被惨白闪电照亮的、充满了迷乱与危险诱惑的瞬间,也仿佛随着雷声的远去,被迅速抽离,褪色成一个不真实的剪影。
季然像是被那最后的雷声猛然惊醒,硬生生地停住了前倾的动作。她眼底那抹翻涌的、几乎要决堤的复杂情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住,迅速地、不动声色地收敛、压平,重新藏回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之下。她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体,仿佛刚才那个极具侵略性的靠近从未发生过。她甚至姿态优雅地端起了面前那杯已经半凉的姜茶,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语气轻描淡写,听不出任何波澜:“看来雨势小了不少。我叫的车,应该也快到了。”
她的语气是如此的自然而然,仿佛刚才那个几乎要打破所有平衡的瞬间,真的只是一场由极端天气、疲惫和一时冲动共同导演的、不足为信的幻觉。
林晚的心跳依旧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轰鸣。但她同样默契地、几乎是本能地,没有去戳破这层薄如蝉翼、一触即破的窗户纸。她只是顺应着季然营造的这份“正常”,微微点了点头,垂下眼睫,轻声回应:“好。”
空气中,那股由鸢尾根的粉质怀旧与紫罗兰叶的水汽清冷构筑的、刚刚被注入了一丝暧昧温度的缱绻香气,似乎也因为这戛然而止的、未完成的靠近,而悄然变质,染上了一丝淡淡的、未尽的怅然与失落,悬浮在两人之间。
季然离开得很快,换回她那身被空调烘得半干、却依旧带着湿气的风衣,没有再多看林晚一眼,也没有再说任何超出界限的话。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将外面的风雨声与她一同隔绝。
林晚独自一人在骤然空寂下来的工作室里站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得模糊。她最终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目光向下望去,看着楼下那辆亮着“空车”红灯的网约车接到季然,然后尾灯闪烁,迅速地汇入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夜车流,直至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不,或许是她的幻觉,残留着季然靠近时,身上那股沐浴后的、带着温热湿气的、干净的皂荚清香,混合着一丝她自身肌肤透出的、极淡的体温气息。
那一刻的靠近,究竟是一场精心计算的试探?是一瞬间被氛围催生出的情不自禁?还是两者危险地交织在了一起,连季然自己都无法厘清?
林晚想不明白。她只知道,季然这个人,以及她所代表的那股清醒、锐利、充满掌控欲的佛手柑气息,已经不仅仅是她创作《梦境》时一个可供分析和调用的“灵感符号”了。它正在以一种更强势、更不容拒绝、也更私密的方式,渗透进她生活的缝隙,搅动她内心的平静,甚至……企图越过调香师的界限,直接主导她那个尚未完成的、象征着内心世界的香水瓶里的秩序。
这种明确的、来自外部的、企图定义她的“失控感”,让她在感到一丝久违的、如同站在悬崖边缘般的战栗与兴奋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种深切的、源于本能的恐慌。她害怕被定义,害怕被掌控,害怕失去对自己内心世界最终的解释权。
第二天,雨过天晴。阳光以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穿透云层,将整座被雨水彻底洗涤过的城市照耀得熠熠生辉,每一片树叶、每一块玻璃都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林晚几乎一夜未眠,脑子里像一部卡带的放映机,反复回放着昨晚每一个细节——季然湿透的狼狈,她沐浴后的柔软,那杯姜茶的温暖,那双深邃眼眸里翻涌又迅速平复的情绪,以及最后那个在雷声中戛然而止的、危险的靠近。这些画面与感觉交织缠绕,让她心神不宁,无法像往常那样,将注意力完全投入到需要极致专注的调香工作中。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她那颗被季然搅得纷乱如麻的心,重新沉淀下来,归于某种平静秩序的地方。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苏晴。
但她没有选择去“晴光”书店。那里虽然安宁,但空间过于私密,承载了太多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沉静如水又暗流涌动的情感记忆,此刻反而会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选择了另一个与苏晴紧密相关,却更具公共性、更能让人保持理性距离的场所——苏晴任教的大学图书馆。
她到的时候,正是午后两三点,一天中阳光最饱满、也最慵懒的时刻。灿烂的光线透过图书馆那巨大的、有着精美铸铁花纹的玻璃穹顶,倾泻而下,在宽敞、高阔、异常安静的阅览室内投下无数斑驳而移动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略带酸味的沉静香气,混合着油墨的微涩,以及被阳光烘烤出的、暖洋洋的木头书架的味道。偶尔有穿着简单T恤牛仔裤的学生抱着书轻手轻脚地走过,鞋底与光洁的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或是远处传来书页被翻动的、沙沙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声音。
这是一个能让时间自动放缓流速、让所有躁动不安的情绪都不得不沉淀下来的地方。
林晚放轻脚步,在如同迷宫般高大、密集的社科区书架间缓缓穿行,目光掠过无数或崭新或斑驳的书脊。最终,在一个靠窗的、被书架半包围着的安静角落里,她看到了苏晴。
她正坐在一张宽大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实木书桌前,鼻梁上架着那副她批改作业时才会戴的细边金属框眼镜,微微蹙着眉,神情专注地审阅着摊开在面前的学生论文。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透过她身旁的玻璃窗,洒在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上,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而圣洁的金色光边,连她额前几缕垂落的碎发都变得清晰而柔软。她的面前,除了那厚厚一沓等待批改的论文,还放着一个白色的陶瓷马克杯,里面是泡着几片碧绿茶叶的清茶,正袅袅地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旁边,还有一个浅蓝色的、看起来十分家常的保温饭盒。
那副画面,宁静,专注,充满了知识的芬芳与生活的踏实感,美好得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古典风格的静物油画,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强大力量。
在经历了昨夜那场充满了成年人之间张力、试探、荷尔蒙与危险气息的“暴雨惊雷”后,眼前这幅宁静到了极致的、仿佛岁月可以永远如此静好下去的畫面,对此刻的林晚来说,无异于一种极致的、深入灵魂的治愈与救赎。
如果说季然是她生命中一杯辛辣凛冽、能瞬间点燃血液、让人沉迷又警惕的顶级烈酒;那么苏晴,就是一杯温润澄澈、初品平淡却回味甘醇、能悄然安抚灵魂、提供持久慰藉的顶级清茶。
她贪恋那烈酒带来的极致刺激与晕眩感,却也深知,自己疲惫的灵魂,永远离不开这杯清茶所给予的、根植于大地般的安宁与温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渴望,在她内心激烈地拉扯着。
不知在原地静静站了多久,苏晴似乎终于感受到了那道凝注在她身上的、过于专注的目光,她抬起头,透过镜片,看到了站在书架阴影里的林晚。苏晴先是明显地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那总是带着书卷气的脸上,迅速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惊喜而温柔的笑容,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层层暖意。她放下手中的笔,对林晚招了招手,用口型无声地说:“过来。”
林晚的心,像是被那笑容轻轻地熨帖了一下。她走过去,在苏晴对面的空椅子上安静地坐下。
“你怎么来了?”苏晴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眉心,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以及一丝淡淡的嗔怪,“也不提前给我发个消息。”
“刚好在附近办事,就顺路过来看看。”林晚用了那个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最常用的借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浅蓝色的保温饭盒上。“还没吃午饭?”
“嗯,”苏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打开饭盒的盖子,“备课改论文,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这是我妈早上过来给我送的,简单的香菇炒青菜,还有几块她炖的排骨。味道可能一般,你要不要尝尝看?”
饭盒里确实是再家常不过的菜色,香菇和青菜的颜色甚至因为放置时间稍长而显得有些黯淡,但那扑鼻而来的、混合了油脂、酱油和食物本身最朴素质地的香味,却散发着一种让人心安的真实烟火气。
林晚摇了摇头,胃里并没有饥饿感,或者说,她此刻需要的并非食物。“我吃过了。”她轻声说。
她们就这样隔着一张堆满了书籍和论文的书桌,静静地坐着。一个重新戴上眼镜,继续专注于笔下的文字,偶尔拿起旁边的茶杯小啜一口;一个则从身旁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关于古典园林艺术的书,漫无目的地翻看着,目光却并未真正落在那些精美的图片和文字上。没有过多的交谈,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很少,但空气中却流淌着一种深厚而稳固的、无需言语去证明的默契与舒适感。阳光在铺着深色漆面的桌面上极其缓慢地移动,将空气中的微尘照耀得如同金色的精灵在舞蹈,时间在这里变得具体、缓慢而温柔。
“对了,”苏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停下笔,从随身的、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用木塞封口的透明玻璃瓶,递到林晚面前,脸上带着一点期待与分享的喜悦,“上次跟学校组织的活动去乡下考察,看到有当地的农户自己在家门口晒的桂花,金黄金黄的,味道特别正,就买了一些回来。我用土蜂蜜把它们渍起来了。你拿回去,平时可以泡水喝,或者做甜点的时候放一点,应该会很香。”
林晚微微一怔,接过那瓶小小的糖渍桂花。玻璃瓶被擦拭得十分干净透亮,里面是浓稠的、呈现温暖琥珀色的蜂蜜,浸泡着密密麻麻、仿佛还凝聚着秋日阳光的金黄色桂花朵,在透过窗户的阳光下,折射出晶莹而温暖的光泽。她轻轻拧开那个紧紧塞住的木塞,瞬间,一股不同于任何工业香精的、极其自然清甜、馥郁饱满又带着蜂蜜特有温润感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迅速在周围一小片空气里弥漫开。
这股鲜活而质朴的香气,和她工作台上那些经过复杂工艺萃取、气味纯粹却总感觉缺失了灵魂的桂花原精,截然不同。眼前这瓶桂花,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带着农家手工筛选的耐心,带着蜂蜜天然甜润的包裹,更带着苏晴那份细心留意、并愿意亲手为她制作的心意与温度。
“谢谢你,阿晴。”林晚握紧了些那瓶带着体温的桂花,抬起眼,看向苏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我很喜欢。真的。”
苏晴笑了,眼眸弯起,里面漾着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如同春日里解冻的溪水。“你喜欢就好。”她轻声说,顿了顿,目光在林晚脸上仔细地停留了几秒,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犹豫着开口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太忙,太累了?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像不太好,眼神里也有些……藏不住的疲惫。”
她总是这样,能越过林晚所有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如此轻易而精准地,看穿她心底最细微的波澜与暗涌。
林晚的心底瞬间涌上一股复杂的热流,那是由被理解的感动、被关怀的温暖,以及一丝无法言说的、对于自己情感混乱状态的愧疚共同交织而成的。她享受着苏晴所给予的这片毫无条件的安宁港湾,却从未有勇气,对她坦诚自己那正在被不同力量拉扯、愈发混乱和不堪的情感世界。
“是有点。”她避重就轻,含糊地回答,目光微微垂下,落在桌面摊开的书页上,“新香水的创作,遇到了一些……比较复杂的瓶颈,需要平衡的东西太多了。”
“别太逼自己了。”苏晴伸出手,温热而干燥的掌心,轻轻地、充满安抚意味地覆在林晚放在桌面、微微蜷起的手背上,那温度像一股稳定而持续的暖流,透过皮肤,一点点渗透进林晚有些冰凉紊乱的神经,“灵感这种东西,有时候就像林间胆怯又美丽的蝴蝶,你越是心急火燎地追着它跑,它反而飞得越快,离你越远。但当你安静地坐下来,不再执着,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它可能不知不觉间,就自己轻轻地、落在你的肩膀上了。”
手背上传来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温度与触感,像是最有效的镇静剂,瞬间熨帖了林晚那颗被季然搅得慌乱而躁动的心。她几乎是无意识地,翻转手掌,用指尖,轻轻地、回握了一下苏晴的手,仿佛想要从这份安稳中汲取更多定下心来的力量。
然而,就在这一刻——
苏晴放在桌面上、屏幕朝上的手机,忽然亮了一下,一条自动推送的娱乐新闻标题,没有任何预兆地跳了出来,黑色的粗体字在明亮的屏幕上显得格外刺眼:
【艺术圈女王季然与神秘女伴共度慈善晚宴,疑似新恋情曝光!】
配图,正是那晚林晚身着黑色丝绒长裙,亲密地挽着季然的手臂,两人并肩走进那流光溢彩的宴会厅时,被媒体捕捉到的瞬间。照片像素很高,拍得极其清晰,将林晚那清冷疏离的侧脸,以及季然唇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带着占有意味的笑容,都勾勒得一清二楚。画面中,她们姿态亲近,气场相合,在璀璨的灯光下,看起来确实像一对般配而耀眼的“璧人”。
苏晴的目光,在无意中扫过手机屏幕时,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张清晰的照片上。
刹那间,林晚清晰地感觉到,苏晴那原本温暖地、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僵硬极其细微,短暂得如同错觉,但林晚指尖的神经,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传递过来的、冰冷的凝滞。苏晴脸上的笑容似乎并没有立刻消失,但那双总是盛着温柔水光的眼眸,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刺了一下,瞬间掠过一丝极快闪过的、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却又沉甸甸地压在了林晚的心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随着那跳动的屏幕和那张无声的照片,骤然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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