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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雏(一)
西凤阁远比想象的更加复杂。
从外面看,整个楼体依山傍水而建,水流自山顶飞出,形成一道天然的瀑布,泻入山涧,汇成一汪清潭,于烟雾缭绕中倒映着亭台楼阁,于夜色蔓延里映照着漫天烛火。
孟朝夕原以为,西凤阁就如从院外看到的那样,瓦檐聚拢,靠着一座山形成天然屏障。可直到真正踏进这道门,她才发觉内里别有洞天——山连着山,楼套着楼。
能从正门望见的楼阁,不过是山前极小的一栋。进了院内,沿着溪水穿过一条山道,山后居然藏着一方更大的天地。里面院林掩映,长廊并非只建在地面,也悬在了半空。
干粗活的下人只可在被高墙阴影常年覆盖的院内行走,脚步声都带着瑟缩;唯有那些能近身伺候的、脸上带着统一谦卑微笑的仆从,才被允许在那些连接楼宇的空中长廊穿行,去往各处。仰望那些悬空的长廊,上面行走的人影绰绰,宛如提线木偶,安静而诡异地移动着。
整整两日,孟朝夕初来乍到,只能沿着墙根粗粗走一下,估出院子的大概规模,又靠着日出日落将方位辨清。再之后,她靠着与人拉关系、套近乎,终于打听到东北侧的屋苑名为“凤栖楼”,瓦子里绝大多数的表演者和随侍都住在那儿,并没有一个叫“颜真”的人。另有一栋楼宇名叫“凤临苑”,终日大门紧闭,外人既不可随意议论,里头的人也极少露面。
直到某个深夜,孟朝夕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刺骨的假山石缝里,才隐约听见凤临苑方向飘来的靡靡之音——琵琶弦音颤栗、小调黏腻婉转、笑声像是被糖浆裹住又强行挤出来,相互混杂。她借着月色,勉强摸清错综复杂的地形,带着一身疑虑悄然离开。
进来这几日,她一直被安排在后厨帮忙。管事的被唤作桂婶,每日点卯,总是声音洪亮地激励众人:“姑娘们,来了这地界,自然是为了挣钱!今天没挣到,不代表明天挣不到。在这儿,只要把客人伺候好、只要得客人欢心,你的命运就能被改写!告诉你们,就连西凤阁拉出去的泔水桶里,都能捞出金子来!”
众人挥臂高呼:“挣钱!挣钱!挣钱!”
若非周遭楼阁古色古香得太过真切,孟朝夕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踏进了某个境外诈骗窝点。
点卯过后,她便陷入一日的“切洗装配”中。
桂婶说,新进门的丫头,都得先磨磨性子,磨掉山野带来的粗粝和不该有的心思,才有机会往上走。
孟朝夕私下打听过,这里的月钱,确实快赶上华都的大户人家了。
每当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个时辰,都是领头嬷嬷们最忙的时候。各路人马像被无形丝线牵引,排队赶往凤栖楼,捧着衣物、首饰、脂粉、熏香,协助各屋的头牌做最后的准备,为夜晚的营生张罗。
多数时候,等瓦子正式开张,丝竹笑语隔着重重院落隐隐传来,孟朝夕一日的劳碌才算告一段落。
只是,偶有几个夜晚,她们当中会有人被挑选出来,跟着桂婶离开,之后便再没回来。
起初,大家还会为桂婶选人而惴惴不安。日子久了,许多人看着自己被水泡肿的手、因摘菜而皱纹密布的手指,心境渐渐就变了,生出一种“无论去哪儿都比留在这儿强”的念头。于是在桂婶选完人后,她们私下约定,下次有机会定要问问桂婶。
孟朝夕倒是偷偷跟过几回。
桂婶领着那些人走上二楼,孟朝夕趁夜色贴墙潜行。因这院子楼阁建造得太过繁复,有时二楼通往的地方,从一楼根本无法直接尾随。反复几次,孟朝夕能跟的距离越来越远,这才确定,这些人最后消失的方向,正是传说中的“凤临苑”。
这一日,大伙刚收工,桂婶又来到屋里选人。所有人排好队,心中忐忑。同屋的樱桃终于忍不住开口:“婶子,您选走的这些人……究竟是去做什么的?”
桂婶不耐烦道:“能做什么?自然是去挣更多的钱,伺候贵客!”
樱桃紧接着问:“凭什么她们有机会跟您去?我们姐妹几个差在哪儿?”
桂婶听完非但不气,反而略带诧异地看向与樱桃站在一起的几人:“你们……也愿意一起去?”
那几人一听,下意识低下头,最后一刻竟怂了。
樱桃见状,顿时恼了。她天生性子跋扈,怒道:“你们怎么回事?不都说好了要一起跟桂婶争个机会吗?”
桂婶冷笑一声,扬声道:“已经选上的姑娘们,有谁不愿意跟着我吃香喝辣的?”
她身边的姑娘们犹豫一瞬,无人作声。
桂婶又瞥向樱桃那几人,咬字清晰地问道:“你们……要一起吗?”话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姑娘们乍听之下,不知所措。
正犹豫时,樱桃踏前一步:“我愿意!”她说完,看向其他人:“你们真不去?”
几人想了想,虽平日没少抱怨,可真要立刻脱离眼前的环境,又实在不敢,终究摇了摇头。
樱桃也迟疑了,终于退回人群,不再说话。
桂婶右侧嘴角微扬,眼中尽是嘲讽。她选人前早已细细观察过:性格张扬的留在前厅,而那些胆小怯懦、不善反抗的,进内堂再合适不过。
她淡淡道:“那既然这样……”
“我愿意。”她话音未落,孟朝夕从角落里站了出来。
从孟朝夕第一天来,桂婶就注意到了她。这人沉默寡言,照理早该被调走。可桂婶阅人无数,每次撞上孟朝夕的目光,心里总掠过一丝无来由的不安。琢磨几回后,就将念头暂且扔下了。
孟朝夕这一站出来,剩下的人似乎又被点燃了念头,开始跃跃欲试。桂婶当即快刀斩乱麻,厉声道:“那就你了,走吧……”
樱桃急道:“我也要……”
“晚了。”桂婶打断,“给了机会却不知把握,畏首畏尾,活该穷一辈子。”此言一出,先前被选中的人脸上顿时多了几分得意之色。
“走。”桂婶在前引路,后面人匆匆跟上。
她边走边道:“两人一排,跟紧了!跟不上的若被护院捉去,是死是活,老婆子我可不过问。”众人闻言,立即绷紧了神经。
经过孟朝夕时,桂婶道:“跟到队尾。”
“是。”孟朝夕垂首行礼,悄然融入队伍。
沿长廊一拐出院子便上了楼。
姑娘们眼见登高,心中更是兴奋。低头俯瞰平日走惯了的步道,即便夜深,仍觉心潮难平,连走路都不自觉挺直了腰背。
直到下了楼,再迈过一道门槛,看见粉雕玉饰、灯火通明的正厅,众人的兴奋更是达到了顶点。她们的目光顺着巍峨的门楣向上望去,“凤临苑”三个鎏金大字赫然入目。
桂婶取出事先备好的面纱分发下去,一边分发一边道:“从这一刻起,你们的声音、笑容、样貌,以及身子……”说到最后二字,她微微一顿,话中的露骨毫无修饰之意:“都是最值钱的货品。想换更多的酬劳,便得忍更多的委屈,还得有破釜沉舟的胆气和为贵客排忧解难的‘心思’,别小看这些,价值千金……”
说罢,她从怀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织锦钱袋,取出一枚金锭,在众人眼前缓缓掠过:“若愿意,这金子便是凤临苑的诚意。若不愿,尽管回头。怎么进来的,便怎么被发卖出去,从此各走各路,自求多福。”话说完后她开始逐一发放金子。
所有人心脏狂跳,既恐惧又渴望。可当真将金子攥入手心的刹那,脸上竟不自觉地漾开笑意,眼底迸出异样的光——在进西凤阁前,莫说金子,连银子她们都未曾亲眼见过几回。
发完钱,桂婶满意地收好钱袋,指挥众人藏好金锭、戴妥面纱,这才正式朝凤临苑的大门走去。
将至大门时,桂婶领着姑娘们转了个弯,自侧门而入。
身份自有贵贱,她们早已习惯。
却未料,一切只是开端。
那人骑一匹通体漆黑、唯有四蹄雪白、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身上随意披着一件暗色织金斗篷,兜帽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就那样旁若无人地从洞开的正门踏进大厅。
马蹄声在空旷华丽的大厅里回响,每一步都踏在人的心坎上。
他一入门,便有人躬身疾步上前,单膝跪地:“爷,贵客已候多时。”
“嗯。”马上之人并未停留,径自策马慢行。看见桂婶时,目光微垂。
桂婶下意识领着众人跪了下去,双手交叠于身前,低首施礼。
这礼节进门时便有人教过,孟朝夕却是第一次实打实地用。她微微抬眼,目光恰好透过兜帽的阴影,对上了一双无意间瞥向这个方向的眼睛。
时间在刹那凝固,这双眼睛轮廓、眼神、甚至瞳孔深处都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冷冽与审视。与记忆中的谢铭惊人地相似,却又更加深沉、莫测,仿佛蕴藏着谢铭所没有的、经过时间与权势淬炼的寒冰与漩涡。
一瞬间,她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攥住,有些喘不过气。不仅是诧异,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这突如其来的跪拜,赫然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她忽而醒悟,这俯首跪拜的动作,不是礼节,不全是尊卑,还有对命运本能的臣服。是旧时代里被权力碾碎成齑粉的声音,也是新时代从未被宣之于口的冰冷和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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