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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徒子为非作歹女学生冒雨诉状
唐代诗人杜牧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清明》,诗中写: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清明前后正是雨水多的时节,“纷纷”二字也可见雨水普遍较小,天地以此润物。
但此时的雨却大得倾盆,雨丝聚成一片,用力抽打着这座城,像是想要洗刷掉什么顽固的污渍。
巡捕房的青砖墙被泡得发乌,门外的台阶被暴涨的水淹了半截,浊气浮在半空中,屋里面又冷又潮,实在反常。
小四抱着一包材料,像落汤鸡似的冲开办公室的门,带进来的雨水砸在地面上,滴滴答答很快聚成一片。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嘴里喘着粗气,喉结在脖子上滚了滚,道:“头儿,查到了,这城里确实有不少人遇到这龌龊事。”
小四接过徐曦娴递来的水杯,还未吹凉便大口大口吞了进去。
何明远躺在门口的行军床上慢条斯理地说:“说清楚点儿,啥龌龊事儿。”
小四白了一眼他,道:“妇女被人侮辱的案子,出了好几起。”他把材料展开在桌面,这些纸张有些部分洇透了水,但好在字迹尚可分辨。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走了很多地方,基本都是听街坊传的,事主都不愿意说,有不少一听我是问这事就指着我鼻子骂,说我戳人家痛处,还有不少直接拿笤帚撵我的,说什么家丑不可外扬。”
“糟了这一档子事儿,放在谁那都糟心,都先想着藏,再想着躲,谁愿意说啊,大姑娘小媳妇的。”何明远打了个哈欠道。
他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踩水的脚步声,门又开了,一个身穿蓝布学生装的姑娘站在门口小声啜泣着,她的胳膊紧紧环抱胸前,浑身都在发抖,湿透的发丝黏在脸颊上,嘴唇咬得没了血色。
这姑娘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脸色煞白,倚靠在门框上卸了力,哭声像被扼住一般断断续续。
众人心下一沉,徐曦娴率先反应过来,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拉她进屋坐在炉子旁,章斯年也赶紧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手里,看见章斯年的手伸过来,女孩下意识躲闪,眼神依旧无光,不过意识到对方没有恶意,她欣然接过水杯。
“姑娘,不要怕,遇到什么事了,慢慢说。”陈小四也安慰道。
徐曦娴看出女孩这副模样,大概率有难言之隐,她朝着屋里的几个男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先出去。
女孩好像意识到了她的意思,眸子中的光晕逐渐显现,她猛地摇了摇头,抬手抹掉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液体,声音随之抖动,但却透着某种决心和倔强:“谁也不用走,我都到这了,还会怕这吗。”
屋里的空气一霎那间凝结了,只能听见屋外的雨“哗啦啦”倾泻而下的声音。
姑娘握着杯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字一句道:“前天天黑前,我从女学往家走,本来想抄近道走中间的石桥,想要早点回家,但是——”她打了个寒战。
“但是我走到桥下的时候被人拦住了,他,他跑过来抱住我,要把我往边上拖,还伸手要撕我的衣服,我给了他一巴掌,趁他不备就跑回家了,我是听说你们在查这个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人,我爹知道这事以后拦着不让我说,还让我以后不要再上学了。”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但却没有一丝怯懦的感觉。
“我只是怕他,怕他不再让我读书,他说是女学新来的老师教坏了我,所以我就和他吵了一架跑来了这了,老师她说这里有一位姓章的探长,会帮我们的。”
“我是章斯年,姑娘,你听我说,你帮了我大忙了,既然你信任我,那我没有理由辜负你。”章斯年蹲在女孩面前,女孩的瞳孔中他的影子挺拔非常,但一滴泪珠打转,他的身影又开始扭曲,直至从眼眶中滚落出来。
“我知道,旁人劝我忍一忍就过去了,说传出去会丢我爹的人,说我姑娘家的名声会毁了他积累一生的学识和人脉。可我读的书,不是这样教的,我的老师说,人的清白是灵魂的清白,作恶的灵魂没有自惭形秽,受辱的人凭什么先退缩。”
何明远和陈小四在后面听得一愣一愣,这话显然颠覆了他们的认知,何明远并不理解,即使那三人已经热泪盈眶,但在他看来仍旧难以理解,他从小接受的思想就是“女人的贞操比命贵”,他觉得这个女孩大概率是失心疯了。
徐曦娴蹲在章斯年身边,擦去女孩脸上的水珠,道:“你不说,会有更多人遭殃,所以你是好样的,现在告诉姐姐,那人长成什么样?你认识吗?”
女孩看了眼章斯年又看了眼对面的何明远:“他蒙着面,是个光头,个子老大了,有,有他那么高!”她的食指指向何明远。
“哎,我不是光头啊,我有头发。”说着何明远扯过身后的命辫给女孩展示。
“你还记得什么其他细节吗?比如味道,衣物,说话的声音,来时的方向,或者身上的配饰。”章斯年在提示。
“他说了句别动,没什么特别的,没什么味道,穿着一件麻布衣服,还有,对了,还有他手上戴了东西,硌得慌。”
眼前四人陷入思索,开始在脑子里串联已知的线索。
“光头,麻布,高个儿,蒙面,手链儿,什么人既穿麻布还会戴手链儿。”
话说到这里外面的雨水小了很多,院子里却响起了叫嚷声。
众人趴窗户一瞧,竟是王佃户,他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身后跟着他的女儿,看起来比前几日更消瘦了,干巴巴的小手怯生生地攥着父亲的衣角。
她脸转向这边看到了角落里坐着的女学生。
王佃户在院子里“噗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阵阵闷响,嘴里叫嚷着:“章探长,求求你们,给我婆娘讨回公道吧!”
巡捕房的众人都凑到角落里看热闹,章斯年赶紧走了出去,想要扶起王佃户,道:“你别着急,我们正在查案,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这样也无济于事,我们需要时间。”
那人不听,声音更大了,惊动了督察杨世坚,他腆着肚子踱步出来,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看上去非常神气。
经过上次的事,杨世坚对章斯年很不满,按理来说他可以放任这个人给他添麻烦,但光天化日在巡捕房门口就叫嚷起来,实在有损自己颜面。
杨督察冲着王佃户使了个眼色,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道:“老王是吧,我是巡捕房的一把手,这事我会给你催促他们尽快办的,况且,这家丑——还是不声张得好吧。”
他以为王佃户能明白,但毕竟他是个粗人,要讨说法哪里听得明白言外之意和弯弯绕绕。
“什么家丑?我婆娘被人害死了,凭什么不让我说?”
杨世坚脸色一沉,觉得自己被他吵得很没面子,便扯开嗓子大声说:“你婆娘被人污了清白,这事我们为你好,没人提,你倒好,不怕丢人是吗?不识好歹。”
章斯年看着杨督察的脸,他感到不可思议,一个巡捕房的最高长官,可以公然不顾受害人家属的情绪说出这样让人不齿的话。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王佃户的头上,他僵在原地,脸上的悲愤瞬间就被惊恐和羞耻取代,他猛地爬起来,拽着女儿的手就要往外走,嘴里语无伦次地说:“胡说,胡说,不告了,不告了,丢人,咱们回家,跟爹回家。”
他状态有些疯魔,推搡着身边的人,甚至把不愿离开的女儿在地上拖动。
章斯年掏出腰间的配枪,对着天“砰”就是一枪。
枪响吓得众人都噤了声,何明远在一边吓得折了一个跟斗,但开枪的人却面色平常。
何明远从未见过温良的章斯年露出这一面,他有点害怕,连忙躲到徐曦娴身后,生怕枪走火崩到自己。
“案子不是你说撤就撤的,这是一条人命,背后是国法,轮不到你一句丢人就说了算了,我章斯年在这巡捕房一天案子我就会查到底,别想作奸犯科”他顿了顿,余光看了眼旁边的杨督察补上三个字,“任何人。”
王佃户被震慑住,呆立在原地,他想扯着女儿离开,可这个小姑娘却挣开了他的手,目光穿过人群,再次落在角落里那个浑身湿透的女学生身上,她跑到徐曦娴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仰起脸,眼睛里似乎闪过些什么:“姐,我娘的状纸我能呈吗?”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王佃户先是一怔,随后骂道:“不知廉耻!”他竟然狠心甩开女儿独自踉跄着跑出门去,小姑娘没有哭闹,只是攥着徐曦娴更使劲了。
章斯年的办公室里,电灯摇摇晃晃,他把奉天地图铺开在众人面前,指尖敲着永利河中游的位置:“女学生在这里遇袭,王佃户妻子尸身是在下游捞上来的,小四带回来的资料里,其他几例也大多是发生这附近,而且专挑傍晚。”
小四凑过来:“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干等着,要部署巡查吗?”
“不能打草惊蛇。”章斯年道。
“但可以引蛇出洞。”徐曦娴抿了抿嘴。
“不是吧?又引?忘了上回了?记吃不记打?不知道是谁让老马猴子一屁崩晕了。”何明远在旁边调侃起徐曦娴。
“你,你不是也晕了?”
“好了,别吵架。”纪律委员章斯年又上线了。
“这回我们俩上。”他补充说。
“嗷,你们俩,我觉得行,你别说你俩真爷们儿。”何明远嘿嘿一笑。
“我是说咱俩。”
“什么?凭什么?”何明远笑容消失,长着嘴用死鱼眼望着章斯年。
章斯年手伸出来比了个“三”,何明远瞬间喜笑颜开,连忙答应。
众人来到德莱茶楼,因为华宁儿戏班子有现成的道具可以供他们选择。
就这样徐曦娴和华宁儿两个女孩承担了二人的扮装任务。
何明远一见华宁儿就露出花痴面目,扭捏着想要她给自己上妆,可华宁儿却笑着推了推他:“我这手画多了唱戏的妆,扮不来市井的模样,让娴妹给你化吧,我给章探长画个简单的。”她在他耳朵边轻声说。
何明远被香气环绕晕了头,便耷拉着脑袋任由徐曦娴摆弄。
“明明很擅长,为什么说自己不擅长。”章斯年看着镜子中的华宁儿,她的手正游移在自己的脸上。
“我想给你化,不行吗?章探长的脸这么金贵吗?”
“我真的好奇你。”
“你好奇的一定不止我吧,并不是每件事都弄出究竟了吧。”
章斯年抬眼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华宁儿,她那双大眼睛还是有摄人心魄的魅力。
何明远听见两人在窃窃私语连忙高声叫到:“章斯年,你话别太多啊。”
徐曦娴则掐了他一把,让他不要乱动,道:“你老实点,别乱动,嘴唇都画歪了。”
谈笑间,两人的装扮便成了,两个一米八多的男人,面对面看着彼此的模样,有人欢喜有人忧,小四在一旁忍不住抿着嘴憋笑。
华宁儿和徐曦娴也都跟着忍俊不禁。
何明远头上扣着一顶黑长假发,梳着两个低马尾辫子,脸蛋红扑扑的,身上套着一件有点紧巴巴的花袄子,裤脚一卷,往地上一蹲,大叉着腿,看起来十分滑稽,活脱脱的丑角。
另一边的章斯年,仗着自己生得端正,眉眼间带着几分柔和气质,涂了淡淡的胭脂,换上学生装,往那一站,除了个子高,竟真的像是女学生一般。
何明远看着章斯年,直了直眼:“你别说,还真挺像大姑娘的,有点姿色啊,我看看我的。”
徐曦娴手快,赶忙把梳妆盒扣上,不让他照镜子。
何明远瞬间明白了,赶忙和她争抢起来,众人见此情景哄笑着。
傍晚的永利河,斜阳把河面水波染得金红,这预示着大雨停歇了。
何明远和章斯年踩着最后一缕日光,分头走向河边。
为了掩人耳目,何明远蹲在河岸边挖草根,章斯年则倚在在石桥上,垂着脑袋,一副失魂落魄想要投河的感觉。
四下逐渐昏暗,河面的最后一点金光也褪去了,只剩下暗沉的水色,远处的炊烟散尽,街上的行人渐少,只有河水暗流的声音回荡在两人耳边,偶尔有虫鸣和蛙叫传来,昭示着春天的彻底降临。
章斯年垂着眼,手指搓了搓藏在衣袖里的短刀。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顺着河岸,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那身量极高的影子,穿着一件素色的袍子,他一步步朝着桥上的章斯年走去。
章斯年察觉到有人靠近,呼吸微微一滞,但并未急于行动。
这局守株待兔,他要抢占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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