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题

　　周四下午最后一节课，班主任姚初嫣宣布放学时，特别提醒了一句：“明天上午九点家长会，请大家务必通知家长准时参加。放学后值日生把教室再打扫一遍，桌椅摆整齐。”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哀嚎。

　　“又要开家长会了……”南向晚趴在桌上，“我妈肯定又要念叨我数学。”

　　季淮倒是很乐观：“我妈来！她说要带新研制的甜品给大家尝尝！”

　　顾时溪下意识地看向江见川。

　　他似乎在想什么，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起头，两人视线相遇，又很快各自移开——自从图书馆那次“偶遇”后，他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小动作越来越频繁。

　　周五上午，青屿一中的校园里罕见地热闹起来。家长们三三两两地走进教学楼，脸上带着各异的神情：有的严肃，有的期待，有的淡定。

　　学校今天大发慈悲，让大家可以穿便服来。

　　顾时溪一早就到了教室，和几个班干部一起做最后的准备。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看起来格外文静。

　　“时溪。”

　　顾时溪回头，看见母亲顾卿正站在教室门口，手里还提着个小纸袋。

　　“妈！”她小跑过去，“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你临叔送我来的，他公司临时有事，开完会再来接我。”顾卿温柔地笑着，将纸袋递给她，“给你和同学们带了点小饼干，待会分给大家。”

　　教室里，家长们陆续到了。

　　方简清今天打扮得很时尚，蛋糕图案的丝巾系在颈间，头发染成时髦的栗棕色——这很符合她甜品师的身份。

　　她转头看到顾卿和周芷沅，眼睛一亮：“哎呀，顾姐，周姐！你们都来啦！”

　　小小的走廊角落，一下子聚集了好几位家长。

　　方简清像只快乐的蝴蝶，在几人之间穿梭：“正好正好，周末都来我家！我新研发了一款伯爵红茶千层，一定要让孩子们尝尝！季叙去参加小予的家长会了，不然他也能来，他还说要给孩子们看看他的新设计呢。”

　　“甜品师妈妈和设计师爸爸，”南向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挽着母亲吴抒宜的手臂，笑嘻嘻地说，“难怪季淮艺术细胞那么抽象！”

　　吴抒宜温柔地拍了下女儿的手，笑着跟各位家长打招呼。她气质娴雅，说话轻声细语，和南向晚活泼的性子形成有趣的反差。

　　裴淼的父母裴应粼和宋韵汐是一起来的。

　　裴应粼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宋韵汐则是一身优雅的香槟色套装，两人站在一起颇有商界伉俪的风范。他们礼貌地和姚老师打过招呼，又对季淮妈妈点头致意，举止大方得体，但隐隐带着一种距离感。

　　裴淼小声向父母介绍自己的朋友们，裴应粼对每个孩子都温和地点点头，宋韵汐则从手提包里拿出几个精致的小盒子：“淼淼常提起你们，这是叔叔阿姨的一点心意。”盒子里是某知名品牌的巧克力，一看就不便宜。

　　“谢谢叔叔阿姨！”几个孩子连忙道谢。

　　谢斯南的父亲谢知非是踩着点到的。这位检察官大人即使穿着便装，也自带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他走进教室时，原本有些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了几分。谢知非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过，看到南向晚时，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谢叔叔好。”南向晚倒是毫不怯场，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嗯。”谢知非点点头，“斯南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南向晚连忙摆手，“是我总麻烦他！”

　　最后到的是江见川的母亲周芷沅。她穿着浅灰色的羊绒大衣，围一条米色围巾，气质温婉沉静，眉眼间能看出江见川的影子。

　　“周阿姨！”顾时溪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周芷沅看到她，眼睛弯了起来：“时溪，好久不见，又变漂亮了。”

　　顾卿也走了过来：“芷沅。”

　　两位母亲显然很熟悉，自然地聊了起来。顾时溪站在一旁，听周芷沅说：“小川这孩子，回家总提起时溪，说时溪文科特别好，作文总是被老师当范文……”

　　顾时溪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偷偷看向江见川，发现他正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母亲，耳根泛着可疑的绯红。

　　家长会正式开始，学生们被要求到操场自由活动。六个好朋友很自然地聚在了一起。

　　“我妈是不是太夸张了？”季淮捂着脸，“她居然说要给全班每个人都带一份甜品……”

　　南向晚往嘴里塞了个马卡龙，含糊不清地说：“多好啊！方阿姨做的甜品天下第一！”

　　裴淼小口吃着父母给的巧克力，轻声说：“我爸妈……好像有点太正式了。”

　　“没有没有，”顾时溪连忙说，“叔叔阿姨特别大方。”

　　谢斯南没说话，只是看着教学楼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见川走到顾时溪身边，低声说：“我妈说的话……你别介意。”

　　“不会啊，”顾时溪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周阿姨人很好。”

　　“她说的是实话。”江见川的声音很轻，“你的作文，我确实觉得写得很好。”

　　顾时溪的心跳漏了一拍。

　　初冬的阳光淡淡的，照在身上没什么温度。操场上，其他班的学生也在三三两两地活动。远处传来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夹杂着少年们的呼喊。

　　“对了，”季淮突然想起什么，“我妈说，这周末请大家去我家吃甜品，她最近研发了好几个新品，要找人试吃！”

　　“我要去！”南向晚第一个举手。

　　“我也去。”谢斯南难得地主动表态。

　　裴淼看向顾时溪和江见川：“你们呢？”

　　顾时溪点点头，江见川也“嗯”了一声。

　　家长会开了一个多小时。散会后，家长们陆续走出教室。

　　方简清果然拉着姚老师，热情地邀请所有家长和孩子周末去家里做客，当然，重点是让孩子们试吃新品。

　　周芷沅和顾卿并肩走着，还在聊着什么，不时发出轻笑。

　　裴应粼和宋韵汐礼貌地和其他家长道别，坐进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谢知非则被姚老师多留了一会儿，似乎在单独沟通着什么。

　　等家长们离开，六个孩子才重新回到教室。黑板上写着各科的成绩分析和老师的建议，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水、点心以及成年人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总算结束了，”南向晚伸了个懒腰，“咱们撤吧？”

　　“等一下，”顾时溪叫住大家，“明天去季淮家，我们是不是该带点什么？”

　　“不用不用！”季淮大手一挥，“我妈说了，人去就行，最好空着肚子去！”

　　大家都笑了起来。

　　走出校门时，周芷沅正在等车。看到江见川和顾时溪一起出来，她微笑着招手：“小川，时溪，过来一下。”

　　两人走过去。周芷沅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浅蓝色的信封，递给顾时溪：“时溪，阿姨听说你喜欢写作，这是阿姨一个朋友主编的青少年文学杂志的投稿方式，你可以试试。”

　　顾时溪惊讶地接过信封：“谢谢周阿姨！”

　　“不客气，”周芷沅温柔地看着她，“小川总说你文笔好，我也拜读过你发在校刊上的文章，确实很有灵气。”她转头看向儿子，“小川，要好好向时溪学习文科，知道吗？”

　　江见川无奈：“妈……”

　　顾时溪抿着嘴笑。

　　车来了，周芷沅上车前又对顾时溪说：“有空来家里玩，阿姨给你做拿手菜。”

　　看着车开远，顾时溪还握着那个信封，心里暖暖的。

　　“我妈好像特别喜欢你。”江见川说。

　　“周阿姨人很好。”顾时溪抬头看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答应给我的稿子……”

　　“明天带给你。”江见川说，“在季淮家，方便吗？”

　　顾时溪用力点头：“方便！”

　　周日一早，顾时溪就醒了。她在衣柜前挑了许久，最后选了一件浅灰色的毛衣和深蓝色牛仔裤，头发仔细地梳顺，扎了个半马尾。

　　“这么早就要出门？”顾卿正在准备早餐。

　　“嗯，去季淮家。”顾时溪坐到餐桌前，小口喝着牛奶。

　　顾卿看了女儿一眼，笑了笑：“今天这身打扮很漂亮。”

　　顾时溪的脸微微发烫。

　　季淮家住在青屿市一个颇有艺术气息的老街区。他家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外墙刷成明黄色，窗户是亮蓝色的，门口挂着风铃和各式各样有趣的小装饰，一看就很有季淮家的风格——热闹、色彩斑斓、不拘一格。

　　顾时溪到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季淮妈妈方简清系着印满草莓的围裙来开门，一见她就热情地拥抱：“时溪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季淮家的一楼是甜品工作室兼客厅，空气里弥漫着黄油、奶油和水果的甜香。巨大的工作台上摆满了各种模具、裱花袋和食材，墙上挂着季淮爸爸季叙设计的抽象画作。

　　“我爸带季予去写生了，今天就咱们！”季淮端着几杯果汁过来。

　　南向晚已经坐在沙发上了，正拿着手机打游戏。谢斯南坐在她旁边，虽然没参与，但目光落在她的手机屏幕上。裴淼则在欣赏墙上的画，小声和季淮讨论着什么。

　　江见川站在窗边，看到顾时溪进来，朝她点了点头。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大衣，看起来稳重又温雅。

　　“来来来，试吃开始！”方简清端出一个大大的托盘，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甜品：马卡龙、泡芙、蛋糕卷、布丁、饼干……每一款都精致得像是艺术品。

　　“阿姨，这也太丰盛了吧！”南向晚眼睛都直了。

　　“都是试作品，你们尝尝看，给阿姨提意见！”方简清期待地看着孩子们。

　　大家围坐在工作台旁，开始试吃。顾时溪小心地拿起一块草莓奶油蛋糕，咬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好吃！”

　　“真的好好吃！”裴淼也惊叹。

　　江见川尝了一块巧克力挞，点点头：“甜度刚好。”

　　“这个抹茶马卡龙味道好特别！”南向晚塞了满嘴。

　　季淮得意地说：“那当然，我妈可是专业甜品师！”

　　试吃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方简清认真地记下每个人的反馈，哪个太甜，哪个口感可以再改进，哪个造型最受欢迎。

　　“好了好了，甜品时间结束！”方简清收起托盘，“你们玩吧，阿姨上楼处理点工作，中午给你们做好吃的！”

　　等方简清上楼，客厅里又只剩下六个年轻人。空气中还残留着甜品的香气，阳光透过蓝色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要不要玩点什么？”季淮提议。

　　“我想看看时溪带来的书。”裴淼小声说，她注意到顾时溪从进门就抱着一个帆布包。

　　顾时溪这才想起正事。她看向江见川，他也正看着她。两人对视一眼，似乎都想起了昨天的约定。

　　“其实，”江见川开口，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浅褐色的笔记本，“我带了稿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真的可以看吗？”南向晚好奇地凑过来。

　　江见川犹豫了一下，看向顾时溪：“我想先给时溪看……她答应给我提意见。”

　　这话说得很自然，却让顾时溪的心跳猛地加快了。她接过笔记本，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

　　“那……我们去那边看吧。”顾时溪指指窗边的小圆桌。

　　两人在窗边坐下，其他四个人很默契地没有跟过来，继续在沙发那边讨论墙上的画作。

　　但南向晚还是偷偷朝这边瞥了好几眼，被谢斯南用一块饼干轻轻堵住了嘴。

　　顾时溪小心地翻开笔记本。扉页上什么也没写，但纸张已经很旧了，边缘微微卷起，看得出经常被翻阅。

　　第一页是一篇短篇小说的开头，标题叫《等一场雪》。

　　她开始阅读。

　　故事讲的是一个男孩，从初中开始就默默关注着坐在旁边的女孩。

　　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喜欢巧克力味的任何东西，怕冷，文科极好但理科一塌糊涂，听歌时喜欢跟着节奏轻轻晃脚。他帮她补习理科，陪她走过冬天的街道，在她生日时精心准备礼物却不敢送出。他等了很多年，等自己变得更优秀，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场能让他们共撑一把伞的雪。

　　文字很干净，没有华丽的辞藻，但情感真挚得几乎要从纸面上溢出来。顾时溪读着读着，手指开始微微发抖。

　　那些细节——女孩的习惯，男孩的心情，那些她熟悉的场景——太过真实了。

　　她抬头看江见川。

　　他正望着窗外，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似乎很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

　　“这是……”顾时溪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写的？”

　　江见川转过头，看着她：“嗯。”

　　“里面的男孩……”

　　“原型是我。”

　　顾时溪的呼吸停了一瞬。

　　她重新低头看那些文字，一字一句，都像是他无声的告白。那个等了很多年的男孩，那个小心翼翼守护的男孩，那个渴望一场雪的男孩……就在她面前。

　　“那个女孩……”她艰难地开口，“是我吗？”

　　江见川沉默了很久，久到顾时溪以为他不会回答了。随后，她听到他轻声说。

　　“你觉得呢？”

　　窗外的阳光很暖，但顾时溪却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惊人。她握着笔记本的手指收紧，纸张发出细微的声响。

　　沙发那边传来南向晚和季淮的笑声，裴淼轻柔的说话声，还有谢斯南偶尔简短的回答……

　　但这些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雾，朦胧而遥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面前这个人，和笔记本上那些滚烫的文字。

　　“我……”顾时溪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飘起了什么。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然后渐渐密集起来。

　　“下雪了！”裴淼惊喜的声音传来。

　　顾时溪和江见川同时看向窗外。真的下雪了。初冬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从灰蓝色的天空中飘落，轻轻柔柔的，像是谁撒下的碎钻。

　　故事里的男孩等了一场雪。

　　而现实中的他们，等来了这场雪。

　　江见川转过头，看着顾时溪。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很深，很沉，又很亮。

　　“要出去看看吗？”他问。

　　顾时溪点点头。

　　两人穿上外套，走到院子里。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的。空气清冷而新鲜，带着冬天特有的干净气息。

　　他们并肩站在飘雪中，谁也没有说话。雪越下越大，地面渐渐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

　　“你的故事，”顾时溪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写得很好。”

　　“谢谢。”江见川的声音也很轻。

　　“只是……”她转过头，看着他，“结局是什么？”

　　江见川也转头看她。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睫毛上，让他看起来格外温柔。

　　“我还没写完。”他说，“因为我不知道，这场雪之后，会发生什么。”

　　顾时溪的心跳如擂鼓。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情感如此清晰，如此深沉，让她无法再假装看不见。

　　“也许，”她听见自己说，“雪停之后，会是晴天。”

　　江见川怔住了。他看着她，雪花在他们之间飞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很轻，却很明亮，像是穿透云层的阳光。

　　“嗯。”他说，“我也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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