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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冬至这天,强冷空气南下,五度,下小雨。
下午最后一节课本是自习,但被老江打断了。
窗户外,他捏着不锈钢小铁桶的两只耳朵,小步伐地快速走着,因为发福,身上的赘肉控制不住地晃动。
他从后门一路走到前门,进教室,把铁桶放到讲台上,叉着腰气喘吁吁的,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嘈杂的班级慢慢安静下来,大家都不说话,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也盯着那看着就不简单的铁桶。
过了会儿,班长也从外面进来,手里拿了一袋一次性塑料碗。
老江揭开锅盖,一股热腾腾的白气从锅内猛地往他脸上冲,鼻梁上那副眼镜的镜片瞬间由透明变成朦胧的白,完全覆盖住眼睛。
讲台下一片哄笑,郁昭也没忍住地弯了弯嘴角。
老江摘下眼镜,摸了一把脸,没生气,对他们无奈地笑着,“同学们啊,今天是冬至,考虑到有一部分同学不能和家人一起过,所以老师的夫人煮了汤圆给大家吃,人人都有份啊。”
“我去!真的假的啊!老师给我送汤圆吃,这件事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
“哇哈哈,我到时候要拎着碗在走廊上逛,让别的班都羡慕我们七班!”
“老江,你对我们也太好了吧!感动!”
“师母还缺儿子不?”
“就你们嘴贫,”老江不在意地哼了声,但嘴角就没下去过,“从第一组开始,一个个上来排队啊,吃完赶紧接着背书!”
说实话,老江这个人除了平时啰嗦点,但对学生还是很好的。
郁昭之前无意间刷到了校园墙里的一篇帖子,他们年级有学生偷偷组织了个给老师评分的活动,几百个人参加,郁昭当时闲得慌,也匿名参加了。
因为老江总是叮嘱她这叮嘱她那的,郁昭就觉得很烦,所以一点师生情面没留给了老江一个零分,即使情况糟糕,但老江还是拿了最高分,和第二名的历史老师相差整整二十分。
由此可见,他在学生这里风评还是挺不错的。
……
郁昭在第二组,等了一波人才轮到她。
下来的人碗里都是四颗或者五颗,老江夹着私心,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地多给她舀了两颗,郁昭看着碗里七颗白滚滚的汤圆,在下一个人快上来时,掀起眼睫看他。
老江淡定得面不改色,悄咪咪地冲她使了个眼神,潜台词就是在说“嘘!不要让他们发现了!”
心暖暖的,忽然感觉捧着碗的手心好烫好烫。
上次和周书珩说好了,冬至要去他家,郁昭提前和温司临打过招呼,告诉他今天不用等。
下课后,郁昭和周书珩一块儿出校门,她没带伞,所以和周书珩撑一把。
伞不大,两人肩碰着肩,冷冷的冰雨滴滴答答落在透明伞面上,微微响,细细密密的。
时隔一年,分开的两人又再次走到一起,和刚上高中那会儿一样,还是那么引人注意。
周书珩学习好家境也好,爸爸是警察妈妈是教师,优秀上进的人往往都是少女的倾慕对象,他就是这样招小女生喜欢的人,这点事实,从小到大,从没变过。
落在脊背上的那些目光有多炽热,多强烈,多嫉妒,她都知道。
明天又会产生新的话题,她也知道。
所以说啊,周书珩真的很会给她制造麻烦。
……
周家在学校旁的西湖公园附近,步行五分钟就能到,但是途中郁昭买了些水果,总的来说,十五分钟后才到。
他们开门进去时,短头发的女人正背对着在厨房里炒菜,她骨架很小,纤弱的身影在玄关雕花镂空的屏风后若隐若现,听到动静,握住锅铲转头,半个身子探出玻璃推拉门,笑,“昭昭,你来啦!”
“你先坐一会儿哦,我再炒个菜就好了。”
郁昭应了声,然后往里走,在红木沙发上坐下,周书珩把她买的那袋水果放进茶几上的果盘里,而后又从抽屉拿出一次性纸杯,杯口对着饮水机出水口处,装到四分之三,递给她。
“谢谢。”
郁昭握着纸杯,没喝,冰冷的双手垂放在大腿之间,掌心紧紧贴着杯壁,隔着一层纸片,汲取热水传递的温度。
周书珩坐在右侧的单人椅上,一只手搭着扶手,缓缓呼出一口气,大概是觉得气氛太沉闷了,他拿起遥控器,随意切了一个新闻联播的频道。
电视机里的女播音腔响起,郁昭看着他,“叔叔呢?”
“我爸今天要值班,不回来吃晚饭。”
她哦了声,没再问,目光落在茶几上正对着自己摆放的一盒药。
白色的方形外盒包装上印的全是她看不懂的英文,不过旁边配了一个女性摸着肚子的卡通形象图。
像孕妇吃的药。
“你们两个,好吃饭啦!”
周母清亮的声音从餐桌那边传来,郁昭把纸杯放到那盒药旁边。
她在周母右边坐下,桌子是圆形的,三个人坐得挺近,空出个半圆,郁昭被夹在中间,周书珩经常坐的位置是在周母左边与她相反的方向,但他今天却选择坐在了她的旁边。
周书珩一口一口地喝汤,表情没什么不对劲,察觉到她的视线,扭头反问:“怎么了?”
郁昭摇了头,收回目光,捧起饭碗夹菜。
周母调整了菜的摆放位置,把蒜香排骨换到郁昭面前,笑眯眯地问:“昭昭,我们有大半年没见了吧?你上一次来,还是去年放暑假之前呢,那一次之后,你就跑去外头集训了是不?”
郁昭对上周母温柔的目光,嗯了声。
大概是忘了脱下来,她身上还系着红格子花纹的围裙,有点贴身,小腹那处微微隆起,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
某种猜想在郁昭心里生根发芽。
周母:“什么时候开始的呀?”
郁昭:“暑假一放假就开始了,前段时间才回来。”
周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时间过得真快啊,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一年级,小小个的,就比这张桌子高一个头,十年过去,现在已经是个大美人了。”
“那次书珩带你回家玩,你玩累了睡得很沉,蜷成小小一团窝在沙发角落里,我当时要把你抱去床上,还没抱起来呢,你就抓着我的手跟说梦话一样喊了句‘妈妈’。”
郁昭愣了会儿,“啊?我说过吗?”
周母说得很投入,笑容灿烂,郁昭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一口一口地吃饭,动作僵硬,不断重复,像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人。
周母抿着唇笑,轻柔地摸了下郁昭的后脑勺,手隔着头发虚虚地停在她的后颈处。
“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就觉得你太可爱了,因为你啊,我认为我得再生个女娃娃,这样,我的人生才圆满。”
话落的瞬间,耳内紧接着响起一阵刺耳的嗡鸣声,一时听不进任何声音。
“阿姨,我……”
郁昭眼神躲闪地看着周母,表面镇定,握住筷子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了下。
周母脸上的笑容温暖如春,她的心却寒凉如冬。
“对不起。”
慌忙低头,千言万语都只能化作这句毫无作用的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郁昭无话可说,她知道,如何都弥补不了带给周母的伤害,她没有勇气再直视周母的双眼。
因为……
她欠周家一条命。
这件事说来话长。
周母不是易孕体质,非常难怀,她和周父一直都想再要一个。
郁昭了解到的是,他们在她四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备孕,一直到郁昭初三,也就是三年前,五年时间,周母终于怀上二胎。
那晚周家来了很多亲戚,郁昭也有幸被邀请去吃晚饭,她至今都忘不了周父和周母激动流泪的样子,那次也是唯一一次周父破戒喝了酒,他高兴啊。
夫妻俩买了婴儿各个阶段的衣服和鞋子,还有专用棉被,阳台上两条杆子被挂得满满当当,几乎一丝阳光都渗不进来。
周书珩也给周母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准备了礼物,他还说,他会每天都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给弟弟妹妹做胎教。
没多久,房子里又多了辆婴儿车。
这个宝宝还没出生就承载了太多的美好祝愿,所有人都以为它会顺利地降临到这个世界,包括郁昭,郁昭也在人群外的角落里悄悄期盼过。
可是,没有人会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周母怀孕第三个月的时候,流产了。
*
“昭昭,你为什么老是和我说对不起呢?要是再让我听见一次,我可就不高兴了哦!”
周母皱着眉,“啪”一声轻响,筷子被放在碗旁边,可见她已经生气了。
喉头苦涩,郁昭说不出话,吸了吸鼻子,依旧垂着眸。
周母叹出口气,无奈,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尖,“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人怪你,你又为什么要把错全揽在自己身上呢?错的是那个酒驾,闯红灯的人,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永远都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你既是我的学生,我就要对你负责,你有危险,我当然要救。就算不是你,不是学生,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会冲上去。”
“在我能力范围内,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在我面前失去生命,这种违背意愿的事,我做不到。”
周母握住郁昭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手心和手背都被温暖紧紧包裹住,她勾了勾唇角,“所以,我不后悔救了你,你也不许再责怪自己。”
这些话的分量太重,郁昭承受不起,也做不到放过自己,她本能地选择逃避,想要抽回手,但周母握得更紧了。
周母无可奈何地摇头,又叹了口气,带着她僵硬的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温热手掌摁着她的手背,郁昭感受到平稳呼吸下的一起一伏,盯着那处,她心里突然划过那个猜想。
下一秒,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又想起茶几上那盒孕妇吃的药,心一跳,郁昭猛地抬头。
“阿姨,你该不会……”
她欲言又止,不确定,没说出那个关键词。
但是周母懂了,她两眼弯弯,笑得肩膀一抖一抖,“你猜对啦,阿姨又有小宝宝了。”
“啊?!”郁昭瞪大了双眼。
出乎意料,猝不及防。
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大脑来不及接受这件喜讯,简直不敢相信,眼神呆滞了半分钟。
反复确认自己的确没听错,郁昭扭过头看周书珩,以一种“你告诉我这真的吗”的眼神看着他,她迫切地想要得到肯定。
周书珩脸上是早已知道的平静,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得到答案的郁昭不自觉笑出了声,胸口上上下下地起伏,回头目光炙热地看着周母,声音颤抖,问:“阿姨,多久了?”
说话间小心翼翼地摸着周母的小腹,明明什么也看不到,但好像真的能感受到新生命的存在。
“快三个月了,我们原本商量着等过了危险期稳定下来再和大家说,但是你太固执了,我又不忍心看你这样,所以提前告诉你也无妨。”
“昭昭,那你现在可以不怪自己了吗?”
周母问。
心脏还在怦怦怦地、没有节奏地乱跳。
郁昭偏头望向窗外。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屋檐上圆滚滚的水珠滴答落下,一阵冷风拂过那盆被打湿的小花,吹落两片粉色花瓣。
一片沾在满是雨水的窗台上,一片打着旋儿,往外飘落,又遇斜风吹,轨迹偏移,逐渐变成一个点脱离她的视野,飘向更远的远方。
人类的感情很复杂,上一秒还在痛苦里挣扎,下一秒却坦然抽身,爱恨情仇往往都在一念之间,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这场雨后,红砖地上满是坑坑洼洼,路面又脏又湿。
长长的夜路,除了郁昭,再没有第二个人。
一束车灯照射着她的后背,从微弱变得强烈,脚下的影子从左往右移,直至经过她时车速也未减,车轮快速碾过马路边上的积水。
一声响,溅起的污秽湿了她半边身子。
但未曾抬眼,脚步不停,依旧低着头。
刘海上的水珠滴在手机屏幕上,混杂着沙粒,浑浊又肮脏,恰好停落在朋友圈那张刺目的照片。
一家三口在新开的商场吃火锅,沈周白坐在中间,两只手分别勾着沈丛和陈芳慧的肩,合照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浓浓的笑容。
一种没有她在大家就会过得很幸福的感觉。
空气湿冷,暴露在外的指节被冻得僵痛,郁昭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想要的温暖没摸到,反而握了一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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