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二十年前

　　沈璃、沈楠和沈玉三人，结伴去沈子月家，今天是她出嫁的正日子。

　　按当地习俗，喜酒要办两天。头一天是庄邻席，是本村的乡亲来随礼吃酒，新郎新娘并不露面。到了第二天，才是新郎迎亲、宴请亲朋的正日子。

　　沈子月家大门外，一群老少爷们聚在一起抽烟打牌，沈玉的爷爷独自坐在另一张桌后记账，他字写得好，学问又高，在族中很有威望，但凡谁家红白事，都会请他来管礼账。

　　三人没停留，径直走进院子，一群年轻媳妇蹲在水井边刷碗，嘴也没闲着，全村的八卦都在那几张嘴里溜了一圈。

　　这时还不兴去酒店摆酒，都是请村里的厨子来家掌勺，再请族中近支的年轻人帮忙端盘洗碗，红白喜事，家家如此，帮别人也就是帮自家。

　　三人见了那群年轻媳妇，“大娘、二娘、三娘……”含糊着叫了一圈。

　　“哟，沈玉来啦？”沈丹丹妈妈抬头，跟沈玉说话。

　　旁边另一个二娘也笑着问沈玉：“你爸你妈还没回来呐？”

　　“没呢，说是还要过几天。”沈玉老实答道。

　　“哦哟！你爸你妈忙成这样，今年肯定赚大发了……”一个大娘笑着打趣。

　　沈丹丹妈妈朝堂屋一指:“你们进去吧，丹丹也在里面。”

　　沈璃和沈楠全程就是个背景板，总是这样的，沈玉家境好，长辈都高看她一眼。

　　她爷爷是镇上机械厂里的退休干部，每月退休金丰厚，父母常年跑长途货运，辛苦是辛苦，但钱也赚得实在。姑姑是研究生，嫁的婆家也有钱。以上这些条件，哪一条在村里都够让人高看。

　　在沈家这一族里，沈玉家的地位仅次于沈子月家。

　　果然，几人刚进堂屋，何小英揽着沈玉的肩膀亲热道：“哎呀，沈玉长这么高啦。”

　　沙发上坐着一圈女人，都是沈家一族的外嫁女，她们回来是客，不用像外面那些媳妇一样干活，只陪在屋里说话。

　　族里普通的红白事，这些外嫁女并不是全回来，好些人都在外地打工，因沈子月的婚事在年底，又因为是沈怀业家的喜事，这些女人才得以聚这么齐整，她们对族里的一群小辈儿并不熟悉，听何小英和沈玉说话，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都笑着问沈玉她父母的近况。

　　沈玉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对于这种情况早已经习惯，一一礼貌答了，一时间又引起众人的夸赞。

　　沈楠抓着沈璃的手晃晃，沈璃知道她不耐烦，因为她小时候也是这样，极不愿意在这种场合跟这些女性长辈聊天，一方面没有跟年轻的女性相处过，不自在，还有就是……

　　“哟，这是怀康大哥家的两个闺女吧？”一个沈家姑姑出声，一时间堂屋里安静下来，其他人都朝沈璃和沈楠看来，目光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起两人。

　　沈璃自嘲地想，沈玉是人群中的焦点，她和沈楠又何尝不是。

　　沈家这么大个家族，离婚的夫妻只有沈怀康和王海燕一对，这些亲戚就尤其地爱议论他们家的事。

　　这个姑姑牵起沈璃的手，温声问道：“你是姐姐吧？”

　　“不是，我是妹妹。”沈璃答。

　　又有一个姑姑在旁边惊讶道：“真是跟你妈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呀！还真是！”

　　几个女人又叽叽喳喳起来，他们都是见过王海燕的，虽说那已经是近十年前了，平时想是想不起来的，一见到沈璃这张酷似她的脸，王海燕的样子就浮现出来了。

　　这话沈璃从小听到大，一直耿耿于怀，都说她长得像王海燕，后来她第一次见王海燕时，觉得这些亲戚倒是没夸张，她跟王海燕确实是很像的。

　　家里有过王海燕的照片，洪桂香说王海燕很爱去照相馆，可惜那些照片现在已经破损，并且被沈怀康锁在里间的那只黄漆木柜子里，他离世后，沈璃和沈楠收拾遗物时才看见。

　　那是沈璃百天时王海燕带她和沈楠去拍的，还有他们一家四口的合照，后来，沈怀康把那些照片连同姐妹俩五岁时拍的照片一起寄给了王海燕，希望她能回心转意，等来的是烧了一半的照片。

　　王海燕把每张带有自己的人像的那半边都烧掉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沈怀康就死了心。

　　这事沈家这些亲戚都是听说过的。

　　一个姑姑提起沈楠的手，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高声道：“手怎么冻成这样？哎！没妈的孩子就是可怜。”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叹起气来，但半点不见难过，沈璃看见的只有他们眼中对于找到新话题的兴奋。

　　沈楠的脸涨得通红，不自在地把手往回抽。

　　那个姑姑又问：“你妈还没消息呢？”

　　“嗯。”沈楠红着脸低声答了一句。

　　“噫！这个女人真狠心……”

　　沈璃看着那张嘴一开一合，说出的话却像个巴掌，把沈楠的脸扇得通红。

　　对于这些妇女来说，只是闲话家常，可对于两个小孩子来说，这种场景，无异于凌迟。

　　她走过去用力拂开那双提着沈楠的手，冲着何小英说了一句：“大娘，我们先进去了。”拉着沈楠的胳膊往里间走，沈玉也跟上来。

　　那个姑姑被拂了手，还被沈璃无视，脸色就有些难看。

　　何小英摆摆手：“不管她，不管她，没妈教，不懂规矩……”

　　一群人由此开启了新话题——没妈的孩子没规矩。

　　何小英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你还不知道我那个二娘，整天只知道赶集卖菜，也不管两个小孩学习，沈楠成绩吊车尾，才二年级就留级，学习倒也罢了，该教教两个孩子规矩呀，回回看见我都不知道叫人，你看看，没妈的孩子就是这样……”

　　沈璃本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哪知道何小英越说越难听，走到里间门口，还是站住了，松开沈楠的手，朝着何小英走去。

　　“大娘！我姐姐期末得了奖状的，她不是吊车尾。”沈璃冷声，盯着何小英。

　　何小英噎住，旁边一群人都没做声。

　　沈璃继续说：“还有，您左一句没妈的孩子又一句没妈的孩子，是，我们是没有妈妈教我们在背地里嚼人舌根子，您要是看不上我们，我去跟大伯说一声就回去。”

　　沈璃说着就往外走，何小英没想到这丫头还敢跟她叫板，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沈楠早就不想在这呆了，其实一早也不想来的，只是洪桂香说两家关系近，不去不太好，这才来的，听完沈璃这一段话，屁颠屁颠跟着她往出走。

　　刚刚牵着沈璃手的那个姑姑赶紧拉住沈璃，笑着调侃：“小丫头好大的脾气，别生气，你大娘不是那个意思，来，姑姑这有糖，吃糖。”一边递了眼神给何小英。

　　要是让沈璃出了这个门，传出去得多难听，一群伯娘姑姑欺负两个没妈的侄女，何况洪桂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让她知道，吵起来，各人都没脸。

　　何小英自知理亏，也怕沈璃出去告诉沈怀业，他在外面正跟一群男人打牌，这个时候让他在外人跟前掉面子，回来第一个要收拾她。

　　一面心里又生气，这丫头平时不声不响的，谁知道今天抽什么风。

　　但她一向能屈能伸，变脸也是家常便饭，挤出笑脸去搂沈璃和沈楠：“嗐！大娘说着玩呢，没有旁的意思，别瞎想，外面可冷呢，快进里间去，里间开空调呢。”说完接过那个姑姑的糖往沈璃和沈楠手里塞。

　　沈楠不接，只看着沈璃。

　　沈璃本来也只是吓唬吓唬何小英，好叫她以后收敛些，何小英既然服软，她也顺坡下驴接过那把糖，沈楠见她接了，自己就也接了。

　　何小英又招呼沈玉过来，给了她一把糖，叫她拉着沈璃和沈楠进屋去，沈璃顺势跟着她走了，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刚刚被沈璃拂了手的姑姑伸出根手指狠狠戳了两下沈璃的背影，冲身边人小声说：“看看这臭脾气，跟她妈也一模一样，动不动就甩脸子……”

　　话音未落，走在前头的沈璃忽又回头，一群人立马噤声，喝水的喝水，嗑瓜子的嗑瓜子，何小英讪讪笑道：“外面冷，快进去吧。”

　　沈璃狠狠瞪了一眼说话的那人。

　　看到沈璃进屋，刚刚拉沈璃的那个姑姑才低声跟众人说：“小孩大了，开始记事了，以后可不能再说了。”最起码不能当面说了。

　　经过这么一遭，一群人也没了八卦的兴致，生怕沈璃在里间听到又出来，只跟何小英闲聊起沈子月的婚事。

　　何小英很是得意：“子月先前谈的那个，家里又穷，还是外地的，哪有现在这个好，婚姻大事不能由着她，她晓得什么……”

　　进了里间，就暖和多了，里间是沈子月的卧室，里面装了空调，此时空调开着，正吹着暖风，几个小孩趴在沈子月的大红喜被上摸花生。

　　三人叫了声“大姐”。

　　沈子月坐在床上，穿着白色的婚纱，外面套了个大红色的棉袄，正跟伴娘说话，见几个小孩走进来，点了点头：“进来吧。”态度不算热络。

　　她常年在外，不认识这些小孩，听他们叫自己的称呼，就知道无非是族里叔伯家的。

　　沈丹丹见沈璃几人进来，叫他们陪她一起去掏喜被。

　　谁家有嫁娶喜事都会在被套里放些花生红枣一类的干果和糖，用针线缝好口子，但并不缝死，专门给这些小孩去掏。

　　沈璃没兴趣，借口要看电视，沈玉和沈楠就跟着沈丹丹去掏了。

　　沈玉边往床边走边转头看沈璃，她正坐着看电视，面色如常，十分专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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