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小美好一
那部车从右边驶过来,像一只大一点的萤火虫似的,两只眼睛喷着光,跑起来,“呲嚓嚓”的声音,在有一点颠簸的水泥道上,简直像给它挠痒痒。
天更黑了些,因为每每仰头望都是黑的,程度觉不太出来,梁翠翘站在警察局台子下面,一个小型的停车场,背后承了光,影子忽悠悠在她眼前,一会是长的一条,譬如日本都市传说里的“瘦长鬼影”,一会敦实起来,她想她的影子比她这个人想必还要可靠些,也更可爱些;连她的影子周围都泛一点光,和她的主人一样,这光漫漫地移了过去,到警局大门口去,攀到车轮子上去。
车前闪了两下灯,于鹤润拢衣推门出来了,她和他不远不近地,有一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心里已经浮现出了,他一定眯着眼睛,因为风已经凶过来,她自己也有点抵挡不住,走路虚浮浮的,还强撑着笑。
不知自己脸色是否发了白?不,他能看清么?
梁翠翘走过去,笑着向他点点头,究竟说不出话来。
还是于鹤润先道:“没有什么大碍吧?”恐怕是世故的慰问。他说这话时,目光向她身后的警局观览了一遍,眼神缓缓落到她脸上来,不过片刻又挪到别处去了。
梁翠翘笑道:“文斗嘛。”
她说这话也是有预谋的,防止于鹤润先开她的玩笑。
他们辄有这毛病,要避免冷场,难受的事也不忘打趣来减少忧愁,她怕不提前先取笑了自己,他就要先取笑她,笑她什么?总之,不是她想要听到的。
但说到这,不可避免的要联想到“上一次”的事,一提到,也要人很失望,因而这自笑之中,不免添些仓惶,竭力。
于鹤润点点头,脸上倒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不过笑道:“那当然好。武斗可要不得了。”他忽然“唔”了一声,将头低了一些,压黯声音又道,“但是我愿意想,武斗文斗的,你都也是被逼得无奈了。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面真不容易。”
梁翠翘马上哑然起来。于鹤润请她上车来。她依然坐副驾驶。
于鹤润道:“前几年,有个新同事进了我部门,也是一个女孩子。她没干一年就走了。说实在的,你让我突然想起她来了。”
梁翠翘不动声色地问:“噢,她怎么了?”
于鹤润道:“她和你差不多年纪……是么?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多少岁了,但是肯定很年轻,朝气蓬勃的。当时她是,二十三四岁。”
梁翠翘道:“噢。”
她将侧脸冲着窗户,车玻璃上,隐隐约约露出一张模糊的脸庞,她可不觉得自己半点美丽,一眼看去,只有疲惫的双眼,眼下的乌青淤血。凄凄瑟瑟……
怕他看出她太得意了。然而,也很怀疑,她自己真还存有少女的活力吗?
于鹤润继续道:“她也是遇到些事情,也是我帮了一点忙。不同你的,不过总有点相似,她就只有她一个人,除非工作需要,总是独来独往的。”
梁翠翘看了他几眼,歪着头笑道:“一个部门呀,大家都很熟悉吧。”
于鹤润笑道:“我不懂。你是说工作上的熟悉还是生活上的熟悉?如果是前者,那是的;如果是后者,没有的,我跟公司的人,都是点头之交。没有有什么缘故,只是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老好人,有什么困难都找我而已。”
梁翠翘道:“那难怪你可以晋升,其他人不可以。”
于鹤润向她挑了一下眉毛。梁翠翘道:“现在洁身自好的领导很难找。”
于鹤润叹了一声,倒没有搭话。梁翠翘又笑着,明确地道:“我说你人很好。”
于鹤润忙道:“别,别,我最怕你这么说。”
梁翠翘佯装讶道:“怕我?”
于鹤润反应过来,仿佛很懊恼,片刻便镇定地微笑道:“我刚才说了糊涂话,你别多想。不是说,女孩子都不喜欢太好的男人么?我是害怕,一听到人家夸我好我就害怕,你这么说,我比之前还要害怕。”
梁翠翘察觉出这有点危险了,因此笑嘻嘻的两声,有一点僵,但后来还很不服气,道:“你经常被女生说人好啊?”
于鹤润淡淡笑道:“都当我是老好人呢。”
梁翠翘沉默了一下,道:“我倒也不是这意思。”
于鹤润道:“我就是知道你不是这意思,你跟她们说的是两样,是吗?”
梁翠翘没犹豫地道:“是。谢谢你,陪我回去。”
于鹤润却突然清了清嗓子,道:“到地方了。”
那晚是很小的一个月牙滴在天上,小饭粒子似的星星,给捻在旁边。深深的黑色的世界里,一点亮光是惨淡的路光灯;风不太凶了,刮过来沙沙的浅声;遥远的一个光点,渐渐逼近了,是一楼开着的灯。
有两部电梯,因为是老小区,较为老旧,运行慢;这两部电梯门上,红的蓝的的贴着好几张海报,看不出年月了,上面的字也和她有隔膜。
到了楼层,一片安静漆黑。梁翠翘跺了一下脚,整体亮起来,她的家门口旁隔着另一扇,也是十分安静,她的邻居仿佛已经睡下了。
于鹤润道:“是哪一个?”
梁翠翘伸手指着最近的门,说那个是她家,于鹤润道:“真近。”他又道,“我在门口等你好不好?”
梁翠翘应了声,拿钥匙开门进去了,那门没有关上,半阔不阔的程度。她自己一个人要收拾这么多东西,根本是没办法想象的事。
当时没有多考虑,现在才觉得不妥当,一懊悔,翠翘从自己房间里出来,门外的光渗到她家门口前的蓝白条纹的脚垫上,晕晕然然的松花黄的影子。
她不敢身体正对着门,肩攀着厨房的墙壁,朝那瞧着,于鹤润一直站在那,他的脸因为背着光是不清楚的。
翠翘的心里忽然肃然起敬。
她小跑到门口,将门打开了。于鹤润诧笑道:“怎么了?”
梁翠翘有一点窘着道:“我可能要收拾久一点。”
于鹤润便点一点头,没有意外地道:“你先前没准备,这时候打理起来麻烦。”
虽然没有说,但是他们都懂得。翠翘不可能让他一直在外面等着,两人便向客厅里走,身后轻轻的一声关门“咔——”,下一秒,梁翠翘往墙上开关一摁,屋里却还是黑的,她怔了一怔,脸上不知觉浮现些尴尬,只是在黑夜里,他们都看不见彼此,于鹤润自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了,只是听着一点呼吸,逝去了。
她感到他就在自己身边,一时很无言,末了干笑道:“灯坏了,我忘记了。”
于鹤润温言道:“不要紧,你先不要乱走,我开手电筒好了。”
他把手机拿出来,突然一束光柱在房顶展现着,梁翠翘习惯性地闭了一下眼,随即匆忙道:“嗳,沙发在那边,你坐一会儿?有想喝的——我看看冰箱。”
于鹤润开玩笑道:“你太客气了。水倒可以喝个够,但我只怕你的事情没有处理完,我喝再多水都要闹起来了。”
梁翠翘应付地笑了两声,打开冰箱,也是暗的,这时她心里很了然了,因而忽然平和了,从冰箱门旁探头道:“只有橙汁了,你可以喝吗?”
他还依然站在那,手机灯打在地下,向她站的位置。于鹤润道:“好啊,我自己拿。”
翠翘啪一下把冰箱门关上,道:“我拿杯子,你等一等。”
她去了厨房下柜,借着厨房的磨砂门外透进来的一点光,艰难地摸索出一只杯子,洗干净出来,便发现那光近了,于鹤润在冰箱前看了看,冰箱门是半开的。
梁翠翘只好沉默下来,从他身后堪堪过去,于鹤润听见脚步声,稍回了头,道:“我拿了。”
他关上冰箱门,手机壳子对着自己,光在他衣服上睬了睬,他并不能将这面向她,就有一瞬间的迟疑,朝上放在一边的椅子上面。那光在顶上一洒,一个圆月亮一般,但是昏昏沉沉的月亮;浅黄色静静息着的一束满天星。
翠翘一只手撑在餐桌上,另外把玻璃杯厝着,头向右肩倾了些,肩膀也同时向上挤着,又想笑,但是一想要笑,又会觉得奇怪,不懂是个什么心绪,好像心虚似的。她将杯子推过去,于鹤润把橙汁倒了,又打趣道:“刚好倒完了,真是及时啊。”
梁翠翘也笑道:“好像知道——你要来一样。”
于鹤润笑了笑,在她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了,一只手臂弯在桌面上,倒很随意;另一只手臂便垂在腿上,半握不握住膝盖。
她很关注,一颗心好像又在震,那种沉默的力量却给了她实实在在的大伤害,使她不得不在意,后来她赶快说,要去收拾行李,才借口跑进房间里,于鹤润还问:“把我手机带进去?”
梁翠翘道:“我用我的就好。”
于鹤润说好,顿了一顿,像解释道:“我就不去了,如果你有一些重活弄不了再喊我。那毕竟是你的房间。”他当时的表情还有点严峻,真当这是一个灾难了。
梁翠翘进房间时就想,他这考虑有不无道理嘛,谁知道个人居住的家,会松弛到什么程度,只是,有时候她特别恨他这份假的绅士心意。
她的脸颊贴在门上,与之外面似乎是两个世界,心里正在起伏。……于鹤润是作秀还是真实的?连带着她觉得整个世界都不真实了,以前许多在社会上认识的男人,都没有叫她这样伤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仿佛就只有这一点感念,从这感念中收获些激动,是否这就是爱情呢?除了爱情的滋味是美妙的,凭她自己,在这世界中,正如她现在在她的房间里,静悄悄地死去了,也极其平常,除了死亡的滋味令人为她而流泪,而激动,她还有什么能力可以在这里体验到别样的激动?她可还有激动可发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