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仙尊献上烂人真心

　　檐角垂丝，细雨如筛。
　　烟雨朦胧间，远处黛色群山恰似一笔水墨勾勒而成。
　　天地间静极，唯听雨打芭蕉声。

　　楚无咎被玄色披风包裹着，领口滚着一圈雪白狐绒，蓬松柔软，衬得艳丽的眉眼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稚气。

　　他无知无觉地枕在宴辞膝上，偶尔蹙眉也被师兄单指轻轻抹平，不安的战栗也会被对方身上的气息安抚。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梦。
　　梦境中，他远远听见众修士议论纷纷某个秘境崩塌了，而天衍宗掌门首徒仍然深陷其中。

　　下一刻，他已不知为何来到了师兄身边。眼前人色如金纸，气息微弱，看他一眼后只是无奈一笑，随后陷入昏迷。

　　他低头俯视着这张他曾无比眷恋、后又无比憎恶的脸。此刻，这张脸失去了如玉君子的光泽，像一个濒死的凡人。

　　好脆弱。
　　从来没见过你如此脆弱。
　　就好像…我伸伸手就能杀了你。
　　我能够杀死天道宠儿吗？
　　我能将明月拉入血海吗？

　　他的掌心是早就绘制好的阵法，只需触碰眼前人的心口，那便是药石无医、死无对证。
　　他痴痴地伸出手——
　　若无明月，是否就无人照出我的不堪？

　　可是……
　　为什么手在颤抖？
　　为什么会想起师兄覆在自己手上调整剑势时微凉的指尖？为什么想起是无数个深夜，自己不由自主模仿的笔迹？

　　他最后只是伸出手替师兄止了血。
　　到底是爱也难，恨也难，爱恨都难彻底。

　　“师兄，下一波灵气暴动恐怕就要袭来了。你可要挺住啊，不然别人必然会说我们是殉情，那天衍宗这名声可就臭了。”

　　楚无咎一边笑嘻嘻地调侃着，一边又把二人身上所有灵药都塞进宴辞口中，再就着宴辞满地的鲜血在二人周围快速绘制下一个繁复的法阵。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张昏迷中的脸，颇为自嘲：
　　“真是想不到，我甚至来不及报复仙门，就要为你沦落到这一境地。”
　　“算了。我今生但求一个随心所欲、问心无愧。”

　　他顺利地带着宴辞熬过一波又一波灵气暴动，虽然被阵法反噬得近乎七窍流血，但到底是熬下来了。
　　他一边咳着血，一边颤颤巍巍想搀扶起师兄，但在转身踏离法阵的那一刻——

　　“有趣，有趣，两个天衍宗小儿……这样的天赋，你们是无尘子的徒弟？”

　　楚无咎悚然一惊，瞬息间用掌心法阵向那人攻去，却扑了个空！
　　“什么人装神弄鬼？！”
　　他暴喝一声，心中却知道自己绝无胜算——因为他根本看不到敌人！
　　但这怎么可能？

　　不论生魂还是亡灵，都不可能是这般表现！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又怎么可能熬过这接连不断的灵力暴动却毫发无损？

　　“小友别害怕呀，我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你和你师兄之间，只要留下一人的肉/身，我就放走另一人，好不好？”
　　那人的声音简直像是在耳边亲昵地低语，激得楚无咎寒毛直竖：

　　“你想想，你师兄本就该死在这个秘境，是你替他守住了一线生机，哪怕你现在放手，也完全可以问心无愧……如果担心内疚感滋生心魔，你也可以出去后禀告无尘子让他替徒复仇，不是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你真的只会伤害我们中一人吗？如果、如果你愿意以‘心魔劫’立誓，我就、我就……”
　　楚无咎看似内心剧烈挣扎，目光闪躲不敢看向自己怀中的师兄。

　　那道声音莫名安静了一瞬，随后嘻嘻一笑：“好。我白子聿在此立誓，今日最多只会伤害你二人之一。若违诺言，终身道基尽毁。”
　　语毕，远远传来天雷惊响，誓言已成。

　　楚无咎双手战栗地抱着自己人事不省的师兄，充满歉意地凝视着对方，似乎已经艰难地做出了抉择。
　　“如果我把师兄交给你，你、你必须让我……”

　　他看似惶惶不安，语音未落却神色陡然狠厉决绝，毫不犹豫地一掌将宴辞拍入先前的法阵内，又将染血掌心按在阵法边缘，顷刻间便修改了法阵用途。

　　“就凭你这种不敢见人的东西，也敢威胁我？！我偏不如你所愿！”

　　但下一刻，楚无咎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竟是整个人像飞蛾一般被拍到石壁上！
　　五脏六腑仿佛被利刃搅动，他口鼻溢血，几乎昏厥。

　　“精彩，精彩。”虚空中的白子聿毫不吝惜夸赞，“瞬息间就让一个仙门常见法阵多了以身相替的作用，哪怕是我那个时代，也少有这等天赋异禀的法修。”

　　“你真是无尘子的徒弟？按天赋该入观澜宗，按血统该入九嶷阁，怎么偏偏去那个剑修扎堆的地方？真是可惜。”

　　楚无咎极力压下喉间的咳意，靠着石墙勉强起身，双目满含恨意，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狼崽子。

　　他本还想开口嘲讽什么，但到底害怕一张口就吐血，反倒涨他人威风，于是只是无言冷笑。

　　但下一刻，他只觉掌风袭来，竟是再度被扇倒在师兄脚边，痛得全身痉挛。

　　“真有趣……你的魂火因对他人的憎恨而扭曲，但在诱使我发誓只伤害一人后，你偏偏又设下以身相替之阵，这样一来，我若是选择杀你，便杀不了他，若是选择杀他，在你以身相替后也无法对他再度下手。”

　　“原来爱与恨当真可以集于一身？你们天衍宗，都是这么千回百转吗？”

　　楚无咎勉强以手撑地爬起，他自知必死无疑，不愿多言，只是嘲讽又憎恨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下一刻，他却双眼陡然增大——

　　他感觉有无形的力量侵入识海，魂魄仿佛被旁人捏在手中。与此同时，他竟然瞬间看见了白子聿的长相！

　　对方一袭红底绣金龙纹法袍，双瞳赤红，气质张扬桀骜。
　　这种扮相…九嶷阁？龙族或蛇族血脉？

　　“可惜了…你是不是以为你师兄比你‘珍贵’得多，所以我必然看重的是他？”
　　白子聿哈哈大笑，如烈阳般光芒逼人。
　　“错了，你才是无价之宝。”
　　“我一开始盯上的，就是你。”

　　后来的事，楚无咎只觉混沌一片。
　　他只觉得白子聿侵入了所有记忆，自己的魂魄仿佛被烈阳灼烧，全身却又如至冰窟。
　　他几乎不记得师兄在耳边的咆哮，听不到无尘子那句“天命如此”，也不明白为什么白子聿最后放过了自己。

　　他只记得那句：
　　“好孩子，我原本是想夺舍于你，但看你这么有趣，倒不如帮你一把……”

　　等他再睁开眼，一套功法被留在他的神识中——
　　这便是日后魂术的前身。
　　“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这把老骨头，也该风流云散啦……”

　　*

　　“师尊？可是做噩梦了？”

　　楚无咎猛然睁眼，惊悸不已，却听见头顶传来温润声线，宴辞的手指正轻抚他的额发。

　　他愣愣地想要起身，却被对方掌心轻轻压回膝头。竹叶清香萦绕间，只见宴辞垂眸为他拢紧披风领口，银狐毛拂过下颌，挠得他心头忽而一颤。

　　“阴雨绵绵，不急着赶路，再歇半刻。”
　　宴辞将披风又裹紧三分，系带时指尖似是无意擦过他脸颊。

　　烟雨朦胧中，这人眉目更加清绝，恍如百年前登天台上，他一剑穿心对方时见过的最后光景。

　　真像啊。

　　楚无咎愣愣地仰视着眼前人，或许是刚在记忆中完成长途跋涉，他只觉得自己这个“徒儿”和师兄的眉眼是那样相似。
　　就仿佛时光逆流，他还没登上聚灵阵，在月色下练剑时惊鸿一瞥所见。

　　但或许是幻梦中生死几度，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眼前人并非梦中人。

　　楚无咎怔怔看着宴辞，千言万语也只能在心中呢喃：
　　“你真像他，但你到底不是他。你不是那个让我为他几度生死之人。”
　　“那我的爱恨也再也没有根由了。”

　　他忽而觉得心头空茫一片，浓稠的情绪卸下，他本该轻松，却只觉得迷茫。
　　到底是恩怨易断，爱恨难消。

　　楚无咎看着回廊外的雨幕，神色透露出几分寂寥。
　　他忽而觉得很没有意思。
　　等利用完宴辞重修肉身后，要一拍两散吗？

　　“师尊如此神伤，是在思念故人么？不知是何许人物，竟让师尊如此挂怀。”
　　宴辞指尖轻轻拂过木偶冰冷的脸颊，原先温和的神色不知何时已经冷了下来，眸光沉沉，似黑云压城。

　　楚无咎走神走得厉害，此刻不由得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到底慢了半拍。

　　宴辞的指尖停留在他修长的脖颈，语气带着一丝/诱导：

　　“他一定对您非常重要、非常特别吧？所以哪怕过去了这么久，师尊想起他，还是会这么难过。”

　　他微微凑近一些，声音压得极低，带有几分极具压迫力的亲昵，还有一丝彬彬有礼的残忍：

　　“师尊，别说谎。我在幻境中都看见了。”
　　“您愿意为师伯赴死……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和我有几分相似？”

　　楚无咎面色陡然一变，他再怎样也不能接受这个人当面质问他二人间过往的纠葛。

　　但宴辞却步步紧逼：
　　“您当初，是因为这几分相似才愿意救我、教导我，对吗？”
　　“甚至……我就是他的转世，对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眼神带着冰冷的笑意：“师尊是这样看我吗？将我当作故人的替身？”

　　“我，这辈子的宴辞，在你眼中一文不值吗？”
　　“这一路相伴，我在你眼里，仍然只是故人的影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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