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缘修道半缘君》

　　第十三章 “是一个……我曾经，无比尊敬的人。”

　　枫迟晚，夜。

　　晏怀素悄无声息地融于阴影中，避开了在枫迟晚附近巡夜的萧氏弟子。

　　他的目标明确——青梧山藏经楼二层的旧籍库。那里存放着并非核心功法、却记录着山门杂事、人员往来、甚至部分被刻意遗忘的历史档案。萧氏占据此山不过百年，许多旧迹未必能完全抹除。

　　金三钱倚在窗边，看着怀素离去的背影，看似在欣赏月色，实则指尖扣着一枚不起眼的铜钱，若有若无的灵韵波动以他为中心散开，干扰着可能探查向此处的神识和不知为何布下的禁制。

　　他嘴里叼着根草茎，含糊地自言自语：“怀素兄啊怀素兄，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

　　旧籍库守卫不算森严，但布有碰到就会发出信号的法阵和禁制。

　　晏怀素落在二楼窗棂上，指尖划过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月华光泽——那是属于月川晏氏，却又迥异于现今流传功法的力量。

　　禁制如水波般荡漾，悄然分开一个缺口。他身影一闪，如一抹游鱼滑入室内，陈年纸墨与潮湿尘埃混合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库内昏暗，唯有几缕惨淡的月光透过高窗，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割出几块冰冷的亮斑。

　　视线所及，是一排排沉默到令人窒息的高大书架，它们像巨大的棺椁，整齐地排列着，埋葬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与被遗忘的时光。

　　空气凝滞，每一步都踏在堆积的岁月之上，发出细微的、仿佛来自千百年前的叹息。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藏书阁木架上积尘的卷宗，动作看似舒缓，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百年了，这些记载着历史的纸张，带着陈腐的潮气，凌乱地堆叠在一起，无声诉说着岁月的遗忘。

　　百年前，正是青梧山天翻地覆，彻底易主的关键时期。

　　他要找的，是任何与一个“晏”字相关的记录——尤其是关于那个曾在此地扎根、传承千年，却在一夕之间轰然覆灭的同姓门派。

　　为什么？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想知道，为何一个传承了千年、底蕴深厚的仙门，会在短短百年间覆灭得如此彻底？连同它所有的荣耀、历史与存在过的痕迹，都被一只无形之手，从这片土地上、从所有人的记忆里，硬生生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想知道，为何月川晏氏，会……

　　思绪在这里猛地一滞，心脏传来被生生撕裂的剧痛。

　　他还想知道，曾经的滟澜山萧氏，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了如今这青梧山的新主？

　　这“青梧”二字，本是那株庇护此地的古老黄金树之名，如今，却成了他人门楣上的荣光。

　　他想知道的太多，太多。

　　多到这百年的沉睡，仿佛不是休憩，而是一场缓慢的、无声的凌迟。

　　一经醒来，山河易主，故园不在，亲朋散尽。

　　他沉默地站立在堆放着旧书籍的阴影里，颤抖的手抚上书架，窗外是陌生的月色。

　　*****

　　与此同时，萧氏大殿深处，一间不见天日的密室内。

　　“家主，今日来的所有人我都已经仔细观察过了。”萧凛垂首禀报，“尚未发现异常。”

　　被称为家主的那人背对着萧凛，坐在主座，面前的黑檀长案上放着一把剑，断成两截，生锈斑驳。

　　家主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继续观察吧。我放风出去，还以黄金树作为诱饵，目的就是引出那人。他会来的。”

　　萧凛心中凛然，忍不住追问：“家主，究竟是什么人，值得您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暴露我青梧山的底蕴？”

　　家主沉默片刻，阴影笼罩着他的背影，也笼罩着那柄残剑。

　　“是一个……我曾经，无比尊敬的人。”

　　萧凛心头剧震，一个模糊的猜测浮上心头——

　　“曾经？旧人？青云门？难道青云门还有活着的……”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恭敬应道：“是，家主。今日筛选后，剩余五百余人，皆已安置在东峰客舍，周围布下禁制，若有任何异动，我必会第一时间知晓。”

　　“很好，下去吧。”

　　“是。”萧凛躬身退下。行至门口，家主的声音再次传来，平淡却不容置疑：

　　“对了，若……有月川晏氏的人想去青梧山上其他什么地方，藏经阁或者，其他的一些禁地，不必阻拦。”

　　萧凛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低头掩去眼中惊疑：“是，家主。”而后躬身退下，沉重的石门无声合拢，将最后一丝光线隔绝在外。

　　密室内重归死寂，只剩下夜明珠冰冷的清辉。萧自牧枯坐良久，终于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抚上案头那柄断剑。剑身冰冷，锈迹斑驳。

　　“师兄……”

　　他声音沙哑，如同梦呓，在空荡的密室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你会来的，是吗？”

　　没有回答。

　　只有指尖传来的粗砺触感，提醒着他岁月的残酷。

　　他拿起一旁素净的软布，开始极其细致地擦拭剑身，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他反复地、用力地擦拭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那些暗红的锈迹早已与剑身融为一体，如同渗入骨血的诅咒，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了。

　　最终，他放弃了。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他抬手，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轻轻一按。

　　“咔哒。”

　　机括轻响，墙壁悄然滑开，露出一个暗格。

　　萧自牧缓缓起身，这时才清晰地看到，这位权倾青梧山的家主，身形竟是如此瘦削，宽大的袍服下，脊背已有些佝偻。

　　他一步步走向暗格，步履缓慢而沉重，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庞。

　　他在暗格前驻足，低头凝视着手中的断剑，目光中翻涌着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有痛楚，有追忆，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留恋，他极其郑重地，如同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将这柄承载了所有过往的断剑，轻轻放入那幽深的匣中。

　　“咔。”

　　暗格合拢，将一切秘密与情感，再次封存于永恒的黑暗里。

　　*****

　　褚珩禺疆跟随黑衣人来到藏经楼。

　　藏经楼楼高七层，飞檐斗拱，气势恢宏。越往高处，萦绕的灵光便越是璀璨夺目。

　　尤其是那最顶层，层层禁制光华流转，符文若隐若现，织成一张致命而华丽的光网，其中守护的，想必便是名震青梧山的立派根本——《青梧引诀》。

　　那光芒美丽却危险，寻常修士若敢擅闯，只怕瞬间便会化作飞灰，尸骨无存。

　　这等禁地，于褚珩与禺疆而言，固然形同虚设，但他们此来只为探寻蹊跷，对他人功法并无觊觎之心。

　　然而，令他们略感意外的是，前方那鬼魅般的黑衣人，竟也对这至高宝藏视若无睹。

　　只见他身形没有半分迟疑，更无向上仰望的片刻停留，如一道精准的黑色闪电，径直扑向藏经阁二层一扇不起眼的窗户。

　　他的动作流畅得惊人，对明哨暗卡的位置、以及那些触碰即会发出警报的隐秘法阵了如指掌，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寻隙而过。

　　那姿态，熟稔得如同步入自家厅堂。

　　褚珩与禺疆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此人目标明确，不为重宝，只奔这陈旧书库而来，其中隐秘，恐怕远比一部顶级功法更耐人寻味。

　　“此人白日里与一个穿蓝色道袍、满口大话的小道士同行，沉默寡言，我只当是哪个偏远之地来的散修，冲着黄金树的机缘而来。”褚珩压低声音，目光紧锁着那道敏捷的黑影，

　　“没想到，竟还带着别的盘算。”

　　禺疆凝视着那黑衣人熟练的身手，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古井无波。

　　“晏怀素。”他轻声吐出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审慎，“姓晏，却不与月川晏氏同行。潜入这藏经阁如入无人之境，这般熟稔，绝非寻常散修所能为。”

　　“不是说萧氏择徒极严，名额稀少，千人取一，每年也收不了几个弟子么？”褚珩沉吟道，“看他的身法路数，也不像是萧氏门下的风格。”

　　“你之前提及，在萧氏入主青梧山之前，此地另有一派传承？”

　　褚珩眼中光芒流转，一个大胆的猜想浮上心头，他唇角微扬，带着几分玩味：“难不成……是前任‘山大王’回来清算旧账了？”

　　两人相视一眼，不再多言。身形如烟，悄无声息地随之潜入藏经阁二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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