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手机屏幕在阳台的昏暗里亮了一下。清辉正仰着头，试图在都市稀疏的灯光上方辨认几颗熟悉的星星。
　　是临风发来的消息。
　　“小夜今天主动蹭我手了！”附带的照片里，黑猫一脸傲娇地用脑袋顶着他的掌心。
　　清辉笑着回复：“恭喜墨老师进步～”
　　没过多久，临风又发来一条：“最近学校天文社在海边有观星活动。如果你和明视姐有兴趣，可以一起来。轮椅可以走专用通道。”
　　清辉转头望向客厅。明视坐在餐桌旁，面前摊开着账本和计算器。她的眉头微微聚拢，手指在计算器的按键上快速跳动，发出“嘀嘀嗒嗒”的密集声响。
　　清辉摇着轮椅靠近，停在桌边，等那阵按键声告一段落。
　　“姐姐，”她开口，“周末有空吗？”
　　明视抬起头，目光从数字上移开，落在清辉脸上。
　　“怎么了？”
　　清辉把手机递过去。明视接过，看完那两条消息，视线在“观星活动”和“无障碍坡道”上停留片刻，然后抬眼看向清辉。清辉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睛在客厅灯光下显得很亮。
　　“清辉想去吗？”明视问。
　　“嗯，”清辉点头，“好久没认真看星星了。”
　　“好。”明视把手机递还给她，低头继续按计算器，“那我把周末的采购挪到周五。”
　　周六晚上，海边栈道的集合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多是年轻的学生，带着各种设备。临风站在路灯下，看见她们便快步走过来。
　　“位置留好了，”他指了指栈道延伸向黑暗的东侧，“那边人少些，视野也开阔。”
　　明视推着清辉，沿着木栈道缓缓前行。轮椅的轮子碾过木板，发出均匀的“咯噔”声，混在周围嘈杂的谈笑与器材碰撞声里。他们走到一片相对独立的观景平台，这里只有零散几架望远镜，确实安静许多。
　　临风从包里拿出一个便携望远镜，熟练地支好，调整角度，然后示意清辉。
　　“你试试看，今晚应该能看到仙女座星系。”
　　清辉凑近目镜。视野里是一片深邃的黑，然后，一团模糊的、雾状的光斑浮现出来，边缘疏散，中心微微凝聚，像一团被不经意吹散的、发光的尘埃。
　　“这就是……星系？”她的声音从目镜后传来。
　　“嗯，M31，仙女座星系。”临风站在一旁，声音在湿润的海风中显得清晰而平和，“距离我们大约二百五十万光年。你现在看到的光，是它二百五十万年前发出的。”
　　清辉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很久没动。二百五十万年。那个数字太大，大得失去了具体的意义。那时没有城市，没有灯火，甚至没有“观看”这个概念。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海浪声盖过：“感觉……好远啊。”
　　明视站在轮椅后面，闻言也弯下腰，凑到望远镜的另一侧看了一眼。她直起身，手很自然地落在清辉肩上。
　　“但我们现在在一起看它。”她说。
　　临风看了看她们，没说什么，转身走向旁边几个正在摆弄赤道仪的学生，低声指导起来。这片小平台便只剩下她们两人，还有头顶无垠的夜空。
　　海风持续吹着，带着咸腥的凉意。涛声在脚下不远处规律地起伏。
　　清辉的目光从望远镜上移开，重新望向真实的星空。过了好一会儿，她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姐姐，如果我以后不在了，你还会来看星星吗？”
　　放在她肩上的手，几根手指微微收拢了一下。
　　“说什么呢。”明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不出情绪。
　　“就是突然想到的。”清辉望着那些闪烁的、遥远的光点，“人就像这些星星吧。有的亮一点，有的暗一点，位置也不一样。但最后，光都会灭掉。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明视沉默着。
　　海风和涛声填补了话语的空白。
　　然后，她松开清辉的肩膀，走到轮椅侧面，蹲下身。这样，她的视线就和清辉齐平了。她看着清辉映着星光的眼睛。
　　“那我就像这个望远镜。”她说。
　　清辉转过头，看向她。
　　“星星的光，也许有一天会看不见。”明视的声音很稳，字句清晰，“但望远镜还在。我会把它留在这里，用我记得的方式，继续看这片它曾指给我看的天空。”
　　清辉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星光落进去，像沉入深潭的碎钻。她伸出手，握住明视的手。她的指尖有些凉。
　　“那说好了。”清辉说。
　　“说好了。”
　　临风在不远处结束指导，回头看向这边。星光勾勒出两个挨得很近的轮廓，几乎要融进身后深沉的夜色里。他没有走近，只是也抬起头，望向横亘天际的、那条朦胧的银河光带。亿万星辰无声闪烁，时间以光年计。但在这样的尺度下，此刻平台上那一点安静的依偎，却有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和温度。
　　回程的车上，清辉靠着车窗，没多久，呼吸就变得悠长平稳，脑袋随着车行轻轻晃动，最后歪倒在明视肩上。
　　明视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清辉靠得更稳妥些。车窗外，路灯的光束一道道掠过，在清辉沉睡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前座，临风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将车载音乐的音量调至更低。
　　“她今天很开心。”他轻声说。
　　“嗯。”明视应道，目光落在清辉安静的睡颜上。
　　短暂的沉默后，临风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谨慎些：“明视姐，清辉的身体……”
　　“我知道。”明视打断了他，声音平静，没有波澜。
　　车驶入熟悉的小区。明视轻轻唤醒清辉，临风帮忙将轮椅从后备箱搬下，推到车门边。
　　“谢谢。”明视说。
　　临风摇头。
　　“该我说谢谢。”他看了一眼还有些迷糊的清辉，“她让我觉得……很多事其实可以很简单。”
　　清辉揉着眼睛，含糊地挥手道别。
　　回到家，洗漱，更衣。躺进被窝时，清辉的睡意似乎消褪了一些，眼睛在黑暗里睁着。
　　“姐姐。”她唤道。
　　“嗯？”
　　“今天的星星，”清辉的声音带着困倦的鼻音，却很清晰，“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糖霜，亮晶晶的。”
　　明视在黑暗中笑了。
　　“比喻真好，清辉要不要现在起来记下？”
　　“明天写……”清辉翻了个身，面朝明视的方向，声音越来越含糊，“现在要睡了……”
　　灯早就关了。月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来，在木地板上切出一道狭长的、水银般的亮痕。
　　明视躺在清辉身边，听着她逐渐均匀深长的呼吸。很久之后，久到窗外的夜行动物都停止了鸣叫，她才对着浓稠的黑暗，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
　　“你不是星星。”
　　停顿了一下，气息拂过枕面。
　　“你是我的望远镜。”
　　旁边，清辉沉在睡梦里，嘴角却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