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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海东青
转眼就来到了12月末,前往秋明州的路上风雪漫天,大篷车在一片分不清天与地的苍白呼啸中艰难地独自前行。
半个月前的收藏馆大火让洛朗、阿廖沙和塔季扬娜这几个可怜人不停的被噩梦纠缠。随着时间的流逝,塔季扬娜和阿廖沙慢慢地便从大火带给他们的惊悸中恢复了过来,反倒是洛朗,他本就不爱多说话,那件事后变得更沉默寡言。
自从他加入马戏团后,他愿意对话的人原本只有阿廖沙和奥尔加,这次火中逃生后名单里终于添了塔季扬娜以及米哈伊尔和沃兹涅先斯卡娅姐妹。阿廖沙只能姑且认为这算是大火带来的好的一面。
车厢摇摇晃晃,洛朗和阿廖沙坐在铁笼子里的稻草垫子上,一起脑袋靠着脑袋读阿廖沙膝盖上摊开的一本已经被翻烂了的“卢布从书”。亚当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这本书,于是丢给团里两个最小的孩子给他们消遣用。
“……我就不用了吧。”阿廖沙拿到这本书时正在洛朗所在的猛兽车厢里逗笼子里冬眠的大蟒蛇玩儿,他脸上的神情闪过一丝尴尬,“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洛朗从善如流地隔着铁笼子栅栏从阿廖沙手里拿过卢布从书:“这里面也许有你喜欢听的民间故事。”他翻看着破破烂烂的书页,“甚至还有普希金的《鲁斯兰与柳德米拉》,你应该拿着。”
他抬起头,看着阿廖沙低眸不语的模样:“啊……”洛朗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你不认得字吗?”
“小阿廖沙刚加入马戏团的时候连俄语都不会说,”亚当走过来亲热地摸摸阿廖沙的脑袋,“他现在能跟你流利地对话已经很厉害了。”
“阿廖沙,他们平时不教你吗?”洛朗紧盯着阿廖沙失落的小脸问道。
“亲爱的,我是波兰人,我能把俄语说成这个程度已经是奇迹了。”亚当耸耸肩,丝毫不在乎洛朗故意忽略他的举动,“你更别指望团里其他人教他读书写字。我们团的成员们包括塔季娅在内,都不是那种能出大学生的家庭。”
他转身大大喇喇地往车厢门附近的稻草堆上一坐,摆弄起怀里的手风琴:“阿廖沙,过来。好孩子,别闲着,虽然最近没有什么表演机会,但是每天你都得跟我一起至少排练一个小时。先来吊吊嗓子。”
阿廖沙喜欢唱歌也并不代表喜欢自己每天被亚当逼迫着练习美声唱法,他总是感觉喘不上气来,但又不敢多说什么。
“这样吧,”洛朗捏着卢布从书,蹲在铁笼子里看着阿廖沙老大不情愿的模样,遍布疤痕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安慰性质的笑容,“阿廖沙,等你练完了,我们一起读这本书。我来教你识字和阅读。”
阿廖沙的脸仿佛被烟花照亮了一般,他恨不得隔着铁栅栏在洛朗的疤脸上亲了又亲。点点头后便像个雀跃的小鸟一样去找亚当练习去了。
从那天开始,每日在车队里茶余饭后的时间,阿廖沙便会钻到猛兽车厢里和洛朗一起读书识字。两个孩子把脑袋凑到一起,脏兮兮的手指尖一起指着书本上的同一句话,一字一句地朗读出声:
“海湾上长着一棵碧绿的橡树,
树上绕着条金链子闪光夺目;
链子上有一只学识渊博的猫,
昼夜不停地在链子上来回绕;
向左边一绕——便把歌儿唱,
向右边一绕——便把童话讲。”
洛朗那夹杂着法语口音的发音让阿廖沙着迷。他明明每个词都说得极其标准,但他的谈吐间那种复杂又优雅的气质,让阿廖沙无比确信他在出事前一定是来自一个并不贫困的家庭。有时候洛朗只是捧着书帮他通读一遍诗篇,阿廖沙便会盯着洛朗那带着伤疤的嘴唇张开又闭合的样子出了神。
“你这个傻孩子,在看什么呢?”洛朗放下书,看着阿廖沙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模样觉得有点好笑。
“看你,你很漂亮。”这不是阿廖沙第一次这么说了。
洛朗苦涩地笑了,伸手把阿廖沙长长了的黑发挽在他的耳后:“看来你真的得好好学习,多去见见真正美丽的事物了。”
于是在洛朗拜托阿廖沙传话的前提下,米哈伊尔也开始时不时地与娜斯佳和达莎一起来到这个车厢来做客,亲切地教给阿廖沙一些艺术方面的知识。
“教给他如何辨别什么是真正的美。”洛朗坐在铁笼子里,有些讪讪地说道,“要不然他总是夸我‘漂亮’。”
“我能说什么呢,我的好兄弟。”米哈伊尔露出和善的笑容,“虽然美的标准是客观的,但审美是主观的。我的妻子们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们就一直觉得我好看哩。”
洛朗摇摇头,感觉从小到大自己就和这些搞艺术的人说不清楚。
“在爱你的人眼里,怎么都是美的。”米哈伊尔对着阿廖沙天真无邪的脸蛋笑笑,“孩子,你爱洛朗吗?”
阿廖沙毫不犹豫地点头。
“看,”米哈伊尔笑着看向悲伤的洛朗,“在爱你的朋友眼里,你当然是漂亮的。”
洛朗低头看着自己同样被火焰灼伤的右手。这些安慰如同迷雾一样虚幻,只有这些永远不会消除的伤痕才是真实的。
米哈伊尔见洛朗沮丧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拜托身边的娜斯佳和达莎拿过一本亚当不知从哪淘来的画册打开开始给阿廖沙讲起绘画的艺术。
很快,车队便跨过了1918年的最后一天,向着圣诞节飞奔而去。
弗拉基米尔已经在洛朗身上吃到了“畸形秀”的甜头,恨不得快马加鞭来到下一个可以进行表演的城镇靠着米哈伊尔和沃兹涅先斯卡娅姐妹再来大赚一笔。然而通往秋明州的漫长道路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似的,每多走一天,他心中的焦虑就多添一分。
而这份焦虑,终于在1月7日找到了爆发的机会。
那天是俄历圣诞节,而车队也卡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荒原上。四周除了黑漆漆的森林和呼号的夹杂着雪粒的狂风之外,一丁点人烟都没有。弗拉基米尔和亚当只能从货物车厢里勉强搜刮出一些剩余的肉罐头和酸黄瓜,配着黑面包和奥尔加用开始腐烂掉的白菜熬的汤,大家挤在女士车厢里围着小炉子,勉强度过一个惨淡的节日夜晚。
“我们之前挣的钱呢?”萨沙有些嫌弃地用木勺搅动着碗里还没有煮烂的白菜硬芯,眼睛斜乜着弗拉基米尔问道,“怎么我们只能吃这么糟糕的东西。”
“你以为那笔钱能用很久吗?”弗拉基米尔铁青着脸,用小刀把黑面包切成片分发给炉子边的众人,“我们已经赶路赶了一个多月了,光是给那些马置办草料就是一大笔钱,我还得拨款养活一车厢一车厢的成员、猛兽和怪物。塔季娅和阿廖沙身子骨弱,生一点小病我就得赶紧花大价钱买上好的药,要是他俩有一个染上肺结核该怎么办?你来管吗?”
他越说越快,口无遮拦。米哈伊尔和沃兹涅先斯卡娅姐妹交换了一个不自在的眼神:他们夫妻三人加入马戏团后一直没有机会来表演挣钱,反而还给马戏团添了很多麻烦,他们一直心怀愧疚。但尽管如此,直接被弗拉基米尔称为“怪物”,他们心里还是会难受。
塔季扬娜敏锐地捕捉到弗拉基米尔不尊重他人的细节:“你生气归生气,这种情况又关我们什么事?少拿我们当出气筒。”
“你又在这里跟我耍什么威风?”弗拉基米尔正愁没人跟他吵一架发泄怒火,“我在你身上花的钱最多了!然而你比谁都傲气!每回让你去陪一下贵客你都恨不得用鼻孔看人,一个多余的卢布都拿不回来。好不容易去见一下沃尔孔斯基伯爵夫人,你们还把人家房子给点火了!但凡你能给马戏团捞一笔回来我都不会多说什么!”
他几乎从来没这样对她说过重话,塔季扬娜顿时愣在原地,眼眶通红。
“你别吼她。”列夫在一边干巴巴地劝道,斯捷潘有些害怕地伸手拉拉哥哥的衣袖。
弗拉基米尔的怒火果然转向了列夫,还没等他开始大吼,亚当却在一边幽幽地开了口:“有意思,我不知道我们马戏团什么时候还成妓/院了,需要把姑娘给贵族们送上门。”
弗拉基米尔简直是出离愤怒了,转头看向亚当:“你还好意思在这里说?还不是因为你出的这些该死的馊主意!!”
他大吼着,拳头狠狠砸向火炉旁临时搭起来的小桌板,顿时桌板稀里哗啦地塌在车厢地板上,滚烫的白菜汤撒了一地。塔季扬娜尖叫一声,沃兹涅先斯卡娅姐妹眼疾手快地抱起米哈伊尔向后躲去。奥尔加也迅速把阿廖沙拽到一旁远离两个剑拔弩张的男人。
“好,多亏你‘精明’ 主意,现在大家连顿饱饭都没得吃了。”亚当眯起眼睛,语带讥讽地说道,“我的‘馊主意’至少让你在上个镇子赚得盆满钵满,而你的‘好主意’只会让我们连肚子都填不饱。这一路上,苦全都让我们吃了,好处全都被你赚了。途径那些村庄的时候,你有舍得从你的钱箱子多拿出一卢布来过给我们多买些吃的吗?”
弗拉基米尔毫不犹豫地用健壮的身躯向又瘦又高的亚当冲撞过来,举起他硕大而有力的拳头狠狠砸向亚当的颧骨。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一拳下去,瞬间亚当的鼻血崩了出来。
顿时车厢内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和拳脚相加的动静。
阿廖沙被吓哭了,他从来没看过弗拉基米尔这么恐怖的模样,好像在他某个噩梦的混沌角落里的魔鬼一样。他哆嗦着从恐慌状态的塔季扬娜的臂弯中挣扎出来,弯腰穿过企图伸手去拉开他们的奥尔加的腋下,在众人都没注意的情况下打开车门溜了出去,奔向猛兽车厢。
“阿廖沙!阿廖沙!!”隔着猛兽车厢的门,阿廖沙就已经听到洛朗焦急的呼唤声。
他颤抖着手推开门走进来。洛朗双手死死抓住笼子栏杆,大大的绿眼睛里装满了惊恐:“我听到有吵架的声音……他们打架了?”
阿廖沙听到洛朗充满关切的语气,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洛朗见状更焦急了:“有人打你了??”
“没有……”阿廖沙随手关上车厢门,跑到铁笼子跟前,从自己的怀里摸索笼子的备用钥匙企图打开笼子门,手不停的颤抖,“是沃洛佳叔叔和亚当打起来了,沃洛佳叔叔还对其他人说了很难听的话……”
一听到是弗拉基米尔和亚当打架而已况且阿廖沙没有受伤,洛朗便松了口气:“没关系,别害怕。”他隔着栏杆伸手去擦阿廖沙脸上的眼泪,“过来,到我怀里来,别怕了。是他不好,跟你没关系。”
笼子门被打开,阿廖沙一头钻进洛朗的怀里:“我很担心其他人会受伤,你陪我过去好不好,我们去劝劝他们,把他们分开不要再打了。”
洛朗苦笑一声,伸手安抚阿廖沙的后脑勺:“你真是太可爱了,他们怎么会被我给拉开,他们可都是成年人了。而且我认为沃尔科夫看到我只会更加火冒三丈,顺便埋怨你把我这条狗给放出来了……”
阿廖沙从洛朗怀里抬起脑袋来,他已经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那怎么办……我不想看到塔季娅和奥尔加受伤,米沙和娜斯佳也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他们会照顾好自己的,他们已经是大人了。”洛朗努力地安慰他,说实话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会不会受伤或者难过,“你别想这么多了,在我这里多呆一会吧,过几分钟他们就不吵了。”
还没等洛朗连哄带劝地把阿廖沙带进笼子,忽然只听得车厢门传来几声沉重的——“梆”“梆”“梆”。
洛朗和阿廖沙愣在当场,同时看向车厢门:这个团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来猛兽车厢时会敲门。
阿廖沙吸吸鼻子,从洛朗怀里挣脱出来:“也许他们吵完了。”他充满希望地自言自语道,脚步匆忙地走过去开门。
门板“吱呀”一声打开,只见一个裹着毛皮大衣的黑发少男站在门口。他身上裹着的毛皮大衣已经在寒风的加持下布满厚厚一层雪。而他的肩上,站着一只精神矍铄的海东青,尖喙不满地发出“哒”“哒”的动静。
少男抬起手——他戴着厚厚的毛皮手套——摘下脸上的用来遮挡风雪的面罩,露出一张颧骨高耸的英俊的面庞,那一双深褐中带点绿色的双眸,简直和他肩上的海东青一模一样。
“你好,孩子。”少男看清楚阿廖沙的模样后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一头粗黑的半长发在狂风中像马鬃一样飞扬,“我听那边似乎在吵架,只能到你们这边来了。请问你们车队还有收留我的位置吗?”
“你……”阿廖沙上下打量他一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洛朗从他身后走上前来,他面色不善地看着门口的少男:“我们不是车队的负责人,你明天再来吧。”
“别啊,你看看这天气,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少男爽朗一笑,“况且我不会在你们这里白吃白喝的。”
他说着,转头冲着身后的黑暗一吹口哨,海东青展开长长的翅膀,轻快地顶着强风飞了过去。随着一阵踏着雪的“哒哒”的马蹄声,一匹疲惫的喘着粗气的马走到了车厢跟前的灯光下,海东青已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驮着的猎物上面。
“一头棕熊。”少男笑着看向已经惊呆了的阿廖沙和洛朗,“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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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卢布从书:“卢布丛书”:这是革命前最成功的廉价畅销书系列,价格极低(顾名思义,一卢布一本)。内容包括:
惊险小说:如关于印第安人、牛仔的冒险故事。
感伤爱情小说:描写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
侦探小说:很受欢迎。
经典名著的简写本:让普通大众也能接触到普希金、果戈理等作家的故事。
2.文中洛朗和阿廖沙一起念的诗是俄国文豪普希金的长篇叙事诗《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的开篇序诗《海湾旁有一棵绿橡树》。这篇叙事诗取材于俄罗斯民间传说与哥萨克史诗,融合骑士文学叙事传统与斯拉夫神话元素。
3.在俄国,每年的1月7日是东正教圣诞节。东正教圣诞节的节庆活动总称为“святки”(圣诞节节期),从1月7号起持续两周,到主显节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