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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弦
渭城之中,分东西二市,西市多船行商货,东市则多吃食衣物。
灵限客栈朝南而向,在东市算得上有名,此家还做吃食生意,厨子做菜颇有水准,趁着此次机会,斐之何便带上洪掷春来小住两日,顺带是打探消息。
洪掷春的房间在三楼最东边,上房宽敞,分内房与外间,外间临街处置着一处小台,正巧能瞧见虞家一行人歇脚的宅子。
虞家送灵一行是自东南入城,便择近在城东歇脚,但现下冰属消散、行路无碍时,却也迟迟不见动身。这也更让斐之何笃定,想必这一行人不是因为行路有碍,而是内里出了问题。而问题在何处,却无从而知。
今日无雪,冬日难能放晴,二人一同窝在小台上品茶,顺带吃上两个烤得温热香浓的桔子。
斐之何手上带着沁润的果香,朝着洪掷春道:“那上边暗红大门的就是了,总少见人出门来,顶多就是来客栈采买些吃食。自都京一路行来,却在此处耽搁好几日,要么是有人病了,要么是有事横生。”
洪掷春眼馋地盯着火架上的小饼,有几分心不在焉,“我们在这看能看出什么来?直接上门问问好了。若真是有事,你是道家子弟;若是无事,你也是城中主事的女儿。”
斐之何愕然地看过去,随即抱起双臂打量着她,“看来,你这法子是用过许多次了?”
北方的小饼凉了干硬,烤热了却是外酥里软,洪掷春不曾吃过,此时龇牙咧嘴地将小饼送入嘴里,呼呼往外冒着热气:“不用白不用啊!”
斐之何却摇摇头:“不行。我们不知异兽本性,亦不识虞家中人,若是贸然行事,可能适得其反。”她思虑得要更多些,仅凭这一星半点的怀疑也就罢了,更要紧的是,哪怕是她与城西院子里的众人联手,不明异兽本性,恐也无法奈之若何。
洪掷春忽然探出身子,她指尖上还残余着被烫的红意,却丝毫不在意,只径直指向那处宅子,“肖谊不是说是个姑娘送灵吗?那这出来的是谁?”
斐之何定睛看去,那处旧宅子背东朝西,虽不在街上,却在巷口边上。自巷口出来一个着水绿潞绸直身、外罩鸦青缎面比甲的男子。男子身形与邓正思相近,瞧起来亦是习武之人,周身上下并无什么点缀,只腰上悬着一枚玉佩,在晴日光照下,远远看去也能瞧出上好的色泽。
“应当是练姑娘的表兄。练家的境况特殊些,练姑娘出世后,虞夫人便携女归家,十几年不曾与练大人联络,却也不曾写下断情书。”那男子行至客栈进了门,再瞧不见身影。她顿了顿,接着往下说,“练姑娘在虞家长大,应是家中不放心练姑娘独身一人,便让一位郎君同行。”
洪掷春拍去了手上残余的饼渣,端起茶杯的手一顿,“那练姑娘也算是第一次见父亲吧,结果是入京送灵去的。”
两人都算是自小不在父亲身边长起来的。洪掷春的父亲是因着芭蕉楼的缘故,常年在外奔波忙碌,只好将女儿寄养在夫人娘家,直至洪掷春满了十五岁,才允她入芭蕉楼接手少东家之位。斐之何也隐有几分触动,但却先一步想到了什么,“既然虞家郎君无事,那便是练姑娘?”
洪掷春却道:“也不可见。若练姑娘只是不爱出门呢?”
斐之何烦躁地摇摇头,将青石手绳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手绳却毫无异动。窗边悬着一枚青铃,同样是静谧无声,仅有暖洋洋的炽烈光照毫不吝啬地布洒人间。
洪掷春瞧着斐之何在窗上刻画阵纹,冷不丁地道:“要不我去打探打探?芭蕉楼的身份不用白不用。”
灵属隐回周身,斐之何瞧着匿去灵迹的窗纸,心存几分犹疑,此事太过蹊跷,目前毫无头绪,若是让洪掷春去,难保有什么不妥。
只是转身对上洪掷春的眸子,里头满满当当的执着,斐之何倏地无声叹口气:“你去也好,只不过不要贸然靠近宅子。”
洪掷春狐疑地瞧了瞧那寻常的宅子,“宅子怎么了?”
斐之何略有些踟蹰,最终只是轻轻移开眼神:“只是感觉不大好。”
“行,都听你的。”洪掷春倒是爽快应下来,“那我们现在下去吃饭!”
灵限客栈建得宽敞,一楼大堂尤其是。二人并肩自楼上而下,在内堂随意挑了个位置,小二已识得二人,问过了要的菜色,又转身匆匆去忙活起来。
大堂中的人并不多,她们选中的位置,正好将里外瞧了个一清二楚。
虞家郎君生得倒是有几分俊朗,一瞧便是习武在身的,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周正之风。斐之何撑在桌上看着,若是如此,寻常的妖邪很难近虞郎君之身,再加上随行的一众家奴,想必更不该被灵异缠身。可若是异兽作恶,那也是说不准的事,毕竟异兽之中族群各异,有截然不同的习性与异能。
郎君在柜台前点着菜色,方掌柜将今日备下的招牌报了个遍,尤其提到今日的汤。虞家郎君却拒了汤食,只道后边的日子都不要了。
方掌柜面色顿时变了:“可是昨日的汤不合郎君口味?”
“汤没问题,只是舍妹不爱用,撤了吧。”
知道滋味没出问题,方掌柜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依着做生意的本分多说了一句:“如今这天气寒凉,若是备盏汤在隔层下边,菜色也不易凉。”
虞郎君却没让步,“也就一小段路,若是凉了热热便是。”
方掌柜便也没再劝,却也纳闷着嘀咕:“昨日还好好的,今日不用便一盏都不要了?”
斐之何听了个清楚,直觉有点古怪,瞧见那郎君随意找了一处桌子落座着等,便瞧了洪掷春一眼,眼神转向那通往后厨的帘子。洪掷春反应过来,点点头,自己留在桌上。
后厨路上倒也没人拦着斐之何,她三两步追上方掌柜,用点餐食的话头,很快便与其聊了起来,“方掌柜,不知今日做得什么好菜?我们在楼上总隐约闻见香气,勾得早早就下来用饭了。”
方掌柜笑得眯起眼,“与往日哪有什么不同,想必是今日熬的汤吧。厨子大早上就起来忙活了,炖的骨头酥烂香浓,正巧那位客人撤去了,余下还多着呢,姑娘若想尝尝,一会儿让小二送上两盏便是。”
斐之何笑着应下来,又状似好奇,要随着去后厨看看清楚。方掌柜对洪掷春与斐之何印象好,尤其是洪掷春出手大方、说话相处很是爽朗,自然也没觉察什么,领着斐之何便一路深入后厨中去。
灵限客栈的厨房建得宽阔,屋内热气弥漫,锅灶热火朝天,好几个厨子在各自忙活,切菜的、炒菜的、熬汤的、还有亲自看火的,看起来虽忙碌,却又各自井然。临近午时,当下正是忙活的时候,方掌柜一边叮嘱她瞧着脚下,一边滔滔不绝讲起各样的菜色。
“咱们客栈特地自南边北边都请来了好些厨子,不论客人想要尝些什么风味,这里边都能做。我瞧两位姑娘都爱吃些甜的,明日便让师傅给姑娘备一份水城菜。”方掌柜顺手指给斐之何瞧,那角落里头正在看火的正是水城来的师傅。
水城,那不正是虞家祖家所在么。斐之何眼眸一转,道:“方掌柜心细,还特意记着我们的口味,但若要特意备一份,我们用些别的也无妨。”
方掌柜却嗳了一声:“渭城菜色以咸香为重,水城菜则滋味鲜美,城里边的老熟客大多口味重,冬日里来用水城菜的确实少一些。但东市离东南城门近,来往的外客如二位姑娘一般的也不少,这不,近日就来了位客人,点的都是水城菜,因而我们选买备菜时都依着量来的。姑娘不知道,水城菜要的是食材新鲜,不够新鲜滋味便不好,新鲜蔬菜都是每日清晨自郾城送来的,若姑娘想要,我便让人多送些。”
斐之何佯装恍然,“原来如此,那便麻烦掌柜的了。”方掌柜笑着应承下来。斐之何顺着炉灶看去,想来没错,南边长大的总不大能吃得惯北边的口味,虞郎君是因着水城菜来灵限客栈订餐,菜是用得好好的,那不知汤是有什么问题?她特地往香气浓重的方向走了两步,瞧见冒着浓烈白雾的一大口锅,“这是熬的汤么?确实香得很。”
方掌柜领着她行至边上,确保不妨着取菜上菜的伙计,这才对着熬汤的师傅打了声招呼:“老申,你熬的汤招来客人了,你给客人介绍介绍,我去看看那头。”
这唤作老申的师傅身量算不得很高,但周身圆润,头上的方巾束得有些艰难,裹着他同样圆润的脑门,至于身上嘛,襜衣上留着些柴火的印记,但瞧那张圆脸上边的神色却是乐呵呵的。看见斐之何,老申第一反应是生怕脏了她的衣裳,连忙又带她往边上躲了躲,“姑娘这一身的好衣裳哪好直接下厨房来,里头四处杂乱的,容易给蹭上了。”
斐之何却道没事,“我也下过厨房,忙活起来也顾不得这些,申师傅不必在意。我闻着这汤香浓悠长,不知能否与我细说?”
老申笑呵呵地拿着大勺搅了搅汤锅,“也没什么别的,只是方掌柜选买食材用心,做出来的菜自然香味俱全。”翻动间能瞧见里边用的骨头都是实打实的,老申回过头来问:“这样冷的日子就适合喝些热汤,姑娘是几人同来?我给姑娘盛上几盏送去。”
斐之何瞧着老申转身去取碗盏,趁机飞快地瞧了一眼手上的青石手绳,青石的色泽灰扑扑的,毫无动静。她蹙了眉,方才一时直觉应是汤有什么问题,但此时却不见有何异常,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老申捧着两盏瓷白的汤碗转回身来,他手稳,拎着斗大的汤勺在白瓷盏中盛上满满两碗汤,锅中热气一阵阵漫出来,隔在斐之何与老申之间。腰间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颤动,斐之何低头,瞧见自己腰上束带边坠着的一块辨灵石,原本是安静的陪衬,此刻却在她手上颤得似要跳起舞来。
她抬头,老申正捧着两盏白瓷望过来,那一双眼却落在她拈起的辨灵石上。斐之何指尖在辨灵石上轻轻一抹,那小石粒便停了震颤,安安静静规规矩矩的,像一块普通平常的点缀。老申眉目低敛着,那点慈眉善目的乐呵此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斐之何瞧着,觉得有些像那几个师侄犯了事心虚的样子。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某处回廊边上,刻意躲开了客栈中人。斐之何清清嗓子,“我下了隔音阵,说吧。”
老申垂头搅着手指,神色隐隐不安:“我本是自东州深海来的,化形修道后,灵力偶有外泄,受热时更甚。”说到这里,老申连忙抬头,急切地为自己辩解:“但我原身只是条普通的鱼,那点灵力并无什么效用,顶多就是让汤食味道鲜美些。”东州深海鱼的灵力确实没有什么异常的效用,也就是离得近,正好被辨灵石捉到了。
斐之何已验过了他的原身,也一并验过了那两盏汤,此下脸色倒不十分肃重,“东州深海甚远,你怎么不远万里来此?”
老申又垂下头去搅着衣摆,说得有点吞吐:“在深海修道的日子也无什么滋味。我本就想出深海瞧瞧,正巧有船行经,我便偷偷混了上去……后边来了中州、阴差阳错做了厨子,被方掌柜请了来。”
听起来倒没什么奇怪的,但……斐之何却疑惑,“东州深海有船行经?是什么船?”
这话问中了要处,老申皱着脸发急,却说不上个所以然来:“我那时刚能化形,根本不敢现身与人接近,都是躲在舱中。那船人似乎是做什么生意的,舱中亦有货物,但我不敢查看。到中州后,我也没再碰到过那些人。”
斐之何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再次追问:“你如今细细回想,那船阵仗是大是小,上边的人是行商或是走邮,总会有些能注意到的细处,说得上来吗?”
老申仔细回想着:“……只记得是艘大船,人也多,瞧起来应当是商队……”老申惶惶地瞧着斐之何的脸色,“道长,我就知道这么多了。道长应当不会将我打回原身吧?”
老申的灵体之身没什么问题,有些灵体灵力不盛,化形后与常人无异,会在人世行走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只是觉得奇怪,仔细一想,哪有什么商船会不远万里渡海到东州去呢?
斐之何摇摇头,对老申方才的话没什么思绪,只好暂时搁下来,只道:“你不必担心,只要不生乱不犯事,亦不滥用灵力,道者不会擅动灵体。”不过,斐之何的手在辨灵石上轻轻摩挲了下,商堂的冰属灵力会被三十六青铃觉察,是因为某种程度上冰属外泄亦算生乱,此下她却没有觉察到楼上青铃有生响的动静,那便言明老申的灵力并无异害,甚至还算不上诱响青铃的程度,仅是微末的些许而已。
斐之何瞧着神色松快下来的老申,还是多问了一句,“你的灵力本身无异,但我记着深海中似乎有什么传说?”
老申面上现出些茫然,听她仔细描述了一番也不十分明白,只是为难地道:“据长辈流传,于深海引灵可得入梦之幻,但实际如何我却不知。道长若想得知更多,想必还得问问旁人。”
见他神色不似作伪,斐之何也没再为难他,神色骤然端正起来:“多谢告知,你唤我阿胭姑娘就好。只是,之后修道上要勤勉些,灵体行走人世更要小心灵力外泄,若让旁的山门子弟撞见了,将你打回原身都是轻的。”
这倒不是威吓老申,道者虽循不可妄动修道生灵之令,但若引起异变,各人处置之轻重都难说。更遑论别家山门传承不同,有些对灵体避而远之,有的则恨不得除之后快,也难怪今上要建国师府为道家先率。
回去路上正巧遇上了方掌柜。斐之何虽有些心不在焉,但依旧圆了过去,只说是自己好奇,多问了老申几句。方掌柜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老申送了汤早些回去,老申应下来,对斐之何投去个感激的眼神。
生灵化形入世的事并不少,斐之何、或者说是扶荆山对此的态度都很宽和。原本修道便是族群不限,若是仗着有几分修为,就对他族贬轻欺辱,可谓不得道。斐之何却还有事想请老申帮忙,让他下值后到街头的胭脂铺子留一会儿,她怕老申多想,说明白了只是小事,与灵力无关,老申便再度笑吟吟着应了下来。
只是斐之何与老申回到大堂时,才发现原来的桌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甚至连菜肴的影子都没见着。斐之何也不慌忙,四处张望了下,果然在窗边瞧见了洪掷春。她们点的菜早上齐了,洪掷春也没等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倚在窗边往嘴里送。见她回来,洪掷春连忙拉她到自己身边,示意她往外瞧。斐之何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斜对角的布匹铺子里露出半个虞郎君的身影。
斐之何疑问地瞧向洪掷春,洪掷春示意她边吃边说,“方掌柜将吃食送去了宅子,虞郎君却没跟着一起,反倒在附近的铺子转了转,只是看样子不像是要采买,更像是在等人。”
斐之何喝了口热汤,瞧着虞郎君的身影很快在铺子里转了一圈,随即行至下一家。出来得如此快,手中也是空的,就不像有采买的心思,虞郎君出了外头又前后张望两下,确实很像是等人的样子。
洪掷春悠悠吃着凉了半截的酥肉,一面埋怨她:“在后厨做什么这般久,菜都凉了一半。”
“没什么。”斐之何往嘴里续着酥肉,有点漫不经心,“晚上我要出去一趟,我预备着趁夜去探探那宅子。”
洪掷春睁大眼:“不是说感觉不对吗?你自己去还是要找人一起?你师兄还是师弟?或者是那几个小孩?”
斐之何摇摇头,“还没想好。”她瞧了眼虞郎君越行越远的影子,有些发愁,“要是有些别的线索就好了。夜探是下下策,实在不能如此莽撞。”
正说着,她神念一动,感觉到某种熟悉的气息。窗边翩然落下一抹白,斐之何拧眉,伸手拈起,发现是一片纸叶,指尖在边缘轻轻一抹,一枚熟悉的道印显露身形。
洪掷春瞧着她无端自窗边拈了些什么,原以为是什么小玩意,没成想现出一张叠成叶片状的纸页。
斐之何瞧她一眼,低声道:“是虞家道者的传信。”展开来一看,就是给她来的信。因着她与师兄一等人皆不在都京与国师府,师兄他们的踪迹暂时还不好外泄,但斐之何的身份却好行事得多,前几年也大多是她在外边跑得多,古牵灯便将斐之何的灵印给了出去。杜去江那边亦不时会收到古牵灯转传的信,但各家传信大多都在斐之何手上,基本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若是真有什么大事,也不敢在传信中随意透露。
只是看过了信,斐之何的面色立时沉了下来。
信中提到,虞楚齐的脉弦有变,而练落梨脉弦式微,疑受妖邪灵异所迫,已遣两位弟子前来。脉弦是虞家修道的一种秘法,虞家供养修道子弟,这些道者便以脉弦护佑主家子孙,可以脉弦觉察安危。若真如信中所说,情势已急迫至此,他们却还一无所察,这其中生乱者恐比他们预设的还要棘手。
斐之何陡然起身,向着洪掷春道:“你先吃着,我得去找师兄一趟。”她面色沉沉,连洪掷春追着她要给她打包吃食也顾不上了。
洪掷春追了两步,“哎!我方才说的你听见没啊?我让你去找寻宅人查一查,不行我去查也成——”她看着急匆匆行过街头的斐之何,又瞧瞧桌上还剩了小半的菜肴,无声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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