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擎

　　说实话，这个年纪才开始正儿八经地上学是有点儿晚了。

　　可晚不晚不是宋擎会考虑的，他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坐在教室里上课，那时他就可以学知识，举手回答问题，中午和同学结伴吃食堂，晚上心无旁骛地上晚自习。

　　倒不是他交不起学费，公立学校的学费不贵，他省吃俭用凑凑也能勉强，可难办的是他没有学籍，或者说，他上学的手续不全报不了志愿。

　　其实这个问题并没有被解决，宋擎只是有了进入教室听课的资格，一年半之后，他参加的是成人高考，和普通应届毕业生不一样。

　　不过他哪里会管这些，有学上已经是万般难得。

　　宋擎仰着脸，既忐忑不安又期待地看着储牧，那种像是在云端漂浮的幸福感并没有存在多久就散的差不多，他得伸出手用力抓住自己能留下的。

　　“这是不是真的？”

　　别人家小孩儿巴不得没学上，储牧以为宋擎也会有厌学心理，他忘了只有上过学的孩子才有机会厌学。

　　双臂上的手抓得很紧，储牧笑而不语，任他把自己当成许愿瓶一样摇着。

　　“说呀，你快说呀。”

　　面前愈浓的笑意成了宋擎的定心剂，他觉得他哥一定给他找了个学校，但他还是想听到一句正面的回复，让他彻底安下心来。

　　宋擎力气小，他摇不动储牧就使劲去摇，像烟花般炸开的喜悦让他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可怜的伤口在他剧烈的动作下再次出了血。

　　储牧瞧见皱起眉，“坐好了。”

　　他捞起宋擎的腿搭在自己身上，撕开卫生纸包装，用指腹顶着纸巾在伤口周围轻轻地蘸，“咋咋呼呼像什么话，真想留疤了是不是？”

　　伤口边缘发白，一看就是刚才沾了水，干燥的卫生纸有时会把浮皮扯起，宋擎疼得倒抽一口气。

　　储牧的力道越来越轻，再轻就挨不着肉了。

　　“现在知道疼了，不是让你别沾水吗？”

　　“我洗澡也没办法捂住它呀，水就流到膝盖上了，”宋擎心里藏着想法，他想让储牧快点回答他的问题，于是眼珠子一转，“那……到上学那一天伤口能不能长好啊？”

　　储牧低着头嘴角轻扬，宋擎这是想套他的话。

　　他存心要逗弟弟，于是故作不解地抬头，“上学？上什么学？”

　　一听见他哥变了说法，宋擎坐不住了，到嘴的鸭子怎么能飞走呢，“你刚才不是让我不要在学校和混混交朋友吗？我不是要上学了吗？”

　　说着他挣扎着要站起来。

　　可是腿还在储牧身上搭着，他刚站起一半，就被储牧拽了回去。

　　“乱动什么，乖乖坐好了。”

　　储牧心里还是很欣慰的，虽然孩子皮，至少记住了他的嘱咐，“从下周一开始，你就去一附中上学，知道了？”

　　宋擎在大脑引擎里搜索关键词，最后发现“一附中”正是宜城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
　　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儿，快饿死街头的他掰开一看，这馅饼还是个荤的。

　　得了便宜自然得乖巧听话一点儿，宋擎一想起几天之后的现在，他正坐在教室里写作业，就忍不住笑着点头，“知道了！”

　　都说高中学业压力大，宋擎跟学校一拍两散这么多年，学习肯定是跟不上的，勤能补拙固然正确，可也因人而异，宋擎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也未必能补得了。

　　他这个当哥的不觉得弟弟学习不好有什么，执念是很痛苦的，要是为了苦学得些麻烦的病，自然不值当。

　　宋擎正激动地发呆幻想未来，储牧一个脑瓜崩上去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哥不指望你考个名牌大学出来光耀门楣，哥送你上学是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孩子就该上学，去学些东西总比当童工强，到了学校，学得会就学，学不会了趴桌子上睡觉，别难为自己丁点儿大的小脑瓜，你不用住校，晚自习下课就回家，我和你串子哥谁有空谁接，十分钟等不到我俩就打个电话，大晚上别自己往回走，中午吃饭——”

　　储牧本来是想给宋擎送饭的，他没吃过食堂，初来乍到也没朋友，万一抢不到饭怎么办？

　　可自己中午一般在场子或者铺子里回不来，串子得算账也没空，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让宋擎自己订餐。

　　“你给饭店打电话点饭，坐在教室里吃，到时候给你买个手机，自己兜里揣点儿钱。”

　　说着，他捞过沙发肘上的皮夹克，在外兜掏出个黑色皮钱夹，从里面抽出一沓票子，点了一千块，“这些你拿着，这几天给自己买点儿书包课本什么的。”

　　剩下的他从中间叠起来，塞进宋擎睡衣兜里。

　　“这是饭钱，平时有什么急事就花这些。”

　　宋擎睁大了眼，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红灿灿的人民币，自己抽屉里那些绿的紫的蓝的黄的皱巴巴的纸币突然不再美丽了。

　　他战战兢兢伸手进兜，刚触到钞票边缘突然又缩了回去，然后丢手榴弹似的迅速把钱拿出来放在储牧腿上。

　　白住人房子已经是不情之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是个好德行，就算这人是他哥，他也不应该白拿这么多。

　　赚钱不容易的，自己平时开张卜一卦才赚五块钱，一百块就是二十次，一千块就是二百次，他哥把钱给了他，自己不就没得花了？

　　宋擎着急开口，“吃饭用不了这么多，”他晃了晃手里的一千块，“这些就够了。”

　　储牧伸手把钱塞了回去，“让你拿着就拿着，万一别的时候能用上呢。”

　　其实储牧别有用意，他当然知道吃饭用不了这么多，但他跟秦坤学了一招破财消灾，万一宋擎被收保护费的混混欺负，他把钱给了别人，至少能免一顿打。

　　两个人你一来我一回地推脱着，大门突然被用力踢开。

　　王川大包小包地走进来，嘴里还咬着一个鸳鸯锅。

　　“你俩还闹呢，快过来帮忙，快累死爷爷了，”他卸下手提袋，活络几下手指，冲着沙发上的两人喊，“大的烧水切肉，小的洗菜，如果你俩三秒钟之内不麻溜起来干活，就都滚出去喝西北风！”

　　储牧应了一声走过去，宋擎趁他离开，偷偷把钱放回钱包，塞钱的时候，他看见夹层里有一张五寸彩照。

　　湖边柳树旁站着两人一狗，彼时的储牧和王川尚且年幼，脸上稚气未消，甚至还有些婴儿肥，他俩穿着同款半袖和短裤，手腕子上一人绑了一根斑点狗气球，浑身上下仍留着孩童的模样。

　　宋擎瞧着上面模糊的储牧，嘴角不知不觉上扬，他眉宇间不似今日意气张扬，骨骼线条也不比如今挺立分明，小小的眉头紧皱着，很是嫌弃地配合拍照，原来这幅样子是从小就学会了，皱着眉头真像个小大人。

　　正笑着，从餐桌的位置传来储牧的喊声，“傻乐呵什么呢，快过来吃饭。”

　　“哦，”他手忙脚乱把照片塞回去，“来了来了。”

　　桌子上三个白净的瓷碗已经备好，里面配好了蘸料。

　　储牧指着一个没有辣椒的，“那个是你的，想吃什么自己再去添。”

　　宋擎点头：“哦。”

　　储牧截胡宋擎即将夹进碗里的冬瓜：“那块还没熟，你吃这块。”

　　宋擎点头：“好。”

　　储牧皱着眉头往宋擎碗里加肉：“多吃点儿肉，只吃素你是要成仙？”

　　宋擎点头：“知道了。”

　　对面看不下去的王川：“真不是我说你啊储儿，你是有封建大家长那味儿了啊！宋擎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呗！”

　　储牧挑眉:“没熟的东西他能吃吗？”

　　王川:“沙拉听过没，那不就是凉拌生的菜叶子吗？”

　　储牧:“能一样吗，你看看他碗里自己夹的菜，有一样是熟的吗？”

　　王川瞧了一眼后汗颜:“情儿啊，你看这蘑菇里头还夹生呢，这种没熟不能吃。”

　　储牧皱眉:“你叫他什么？”

　　王川:“情儿啊，多好听。”

　　储牧:“收起你那流氓劲儿，要不就滚回禄发苑住去!”

　　王川委屈:“干嘛轰我走？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有谁记得我干了一天苦力，到现在才吃上一口热乎饭啊。”

　　储牧:“少装蒜，以后在这个家不许讲脏话，他马上要上学了，你见哪个正经学生一身痞子味儿的。”

　　王川笑:“原来是准备握笔杆子当书生了，那我可得好好学学怎么当家长。”

　　王川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倒霉孩子，考这么点儿分儿还不够买瓶酱油炒菜的，要是不把你屁股打开花，我跟你姓!”

　　储牧:“你姓宋不好听，还是得跟着我姓储。”

　　王川:“去你大爷的!”

　　储牧抬眼:“你刚说什么，重复一遍。”

　　王川:“去……去那什么的……哎行啦，戒烟还有个过程呢，我这十几年的习惯，一时半会儿也掐不了啊。”

　　储牧:“再给你三天时间，宋擎开学之前，把你这臭毛病彻底戒了!”

　　王川堆笑:“得嘞储老师，小的遵命!”

　　俩刚成年的“大人”为孩子操碎了心，他俩就宋擎的教育问题讨论了个没完没了，一个小时就能吃完的火锅硬是吃了仨点儿。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能料到宋擎这个不谙世事的准高中生，唯二监护人是两个游走在社会黑暗边缘的混混儿呢。

　　宋擎默默地听两个哥哥扯皮，一边把碗里夹生的菜挑出来，一边安静地等待储牧告诉他锅里有什么煮熟的可以吃，其实他非常乐意储牧管着自己，他从前没有家人，现在有了便觉得什么都很珍贵，哥哥的关心自然更甚。

　　三月的气温不暖和，如果在往年，今天只会是寂寞而寒冷的平常日子，宋擎会早早上床，借着床头灯看会儿书，然后哆嗦着上个厕所回来睡觉。

　　而如今，在平时已经睡着的时间，他却坐在餐桌上，和哥哥们酣畅淋漓地吃火锅，听他们没头没脑地互怼扯皮。

　　其实唯一的变化只是热闹，但不知道为什么，宋擎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冥冥之中，一种莫名的第六感悄无声息地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今晚似乎只是个奇幻但真实的开始，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是孤苦伶仃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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