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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华懋饭店的旋转门将厅内的喧嚣与浮华隔绝在身后。夜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迎面扑来,吹散了杨晚舟颊边因紧张和厅内热气而生出的薄红。
她的手依旧搭在蒋觉民的臂弯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西装面料下坚实的手臂肌肉,以及那稳定传来的、令人无法忽视的体温。
阿永早已将车停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蒋觉民亲自为她拉开车门,手掌绅士地护在门框顶端。在他深邃目光的注视下,杨晚舟微微低头,坐进了车内。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可能投来的所有视线。
车厢内空间狭小,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尴尬、紧张和某种尘埃落定后虚脱的沉默。
蒋觉民在她身旁坐下,对前方的阿永吩咐:“送杨小姐回家。”
“是。”
汽车平稳地驶入夜色。霓虹灯光透过车窗,在两人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杨晚舟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膝上手包的织锦面料。
她能感觉到身旁男人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沉静,却带着重量,让她如坐针毡。
“那件笔洗,”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封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低沉,“明日会送到府上。”
杨晚舟的心微微一颤。
十万大洋……就为了给她父亲拍下一件文玩。她转过头,看向他昏暗中轮廓分明的侧脸:“太贵重了,父亲他……”
“一点心意。”蒋觉民打断她,语气平淡,仿佛那真的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杨教授会喜欢的。”
他的笃定让她无言以对。
是啊,父亲怎么会不喜欢?那是他梦寐以求的藏品。可他喜欢的前提,是建立在女儿与眼前这个男人那笔糊涂账之上。这份“心意”,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今晚,”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干涩,“谢谢。”谢谢他解围,谢谢他维护,尽管这维护的方式是如此霸道且不容拒绝。
蒋觉民转过头,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精准地捕捉到她的眼睛。“不必谢我。”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是你做出选择后,应得的。”
“应得的”?杨晚舟咀嚼着这三个字,心中泛起一丝苦涩。是啊,她选择了走上他铺设的这条路,那么随之而来的“庇护”与“资源”,自然就成了“应得的”。
这更像是一场交易,只是筹码变成了她自己。
她重新将头转向窗外,不再说话。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来时那充满不确定的紧绷不同,似乎多了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微妙的张力。
车子在杨家巷口停下。
“到了。”蒋觉民的声音响起。
杨晚舟伸手去开车门,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凉门把时顿住。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向他:“蒋会长,我……”
她想说什么?说她会遵守“约定”?说她需要时间适应?似乎都不对。
蒋觉民静静地等着她的话。
最终,她只是低声道:“……路上小心。”
说完,她不再停留,推开车门,快步走进了熟悉的巷子,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仓促,仿佛在逃离什么。
蒋觉民坐在车内,看着她消失在杨家公馆的门内,并未立刻让阿永开车。
他点燃了一支雪茄,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老板,回去吗?”阿永低声询问。
“嗯。”蒋觉民应了一声,目光却依旧落在杨家公馆那扇紧闭的门上,深邃难测。
第二天,平京各大报纸的社会版头条,几乎都被昨晚华懋饭店的慈善晚宴占据。
而所有的报道,都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同一个名字——杨晚舟。
“文化名媛杨晚舟小姐惊艳亮相,蒋会长一掷十万博红颜一笑?”
“朝坤商会蒋觉民携女伴离场,关系疑似公开!”
“独家揭秘:杨晚舟,平京医学堂高材生,其父乃国学大师杨鸿铭……”
各种各样的标题,配着或清晰或模糊的照片,将杨晚舟和她的家庭背景推到了风口浪尖。
她穿着月白旗袍的清冷身影,她与蒋觉民并肩站立的画面,以及最后她挽着他的手臂离开的场景,都成了平京市民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
杨家公馆的电话几乎被打爆,有好奇打探的,有试图攀附的,也有不乏恶意的揣测。
杨鸿铭不得不吩咐女佣拔掉了电话线。杨延青去学堂,也被相熟或不相熟的同学围住,问东问西,让他不胜其烦,最后索性称病在家。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杨晚舟,却异常平静。她照常去了医院。不出所料,所到之处,皆是或明或暗的打量和窃窃私语。
但她只是挺直了脊背,换上白大褂,如同往常一样,查房,问诊,将自己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用行动隔绝所有的纷扰。
只是,当她中午在食堂独自用餐时,林妙贤再次坐到了她的对面。
这一次,林妙贤没有迂回,直接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复杂:“晚舟,你……真的想好了吗?”
杨晚舟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抬起眼,迎上林妙贤探究的目光。
她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林记者,在你的调查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林妙贤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她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手段高明,心思深沉,在平京,是真正能翻云覆雨的人物。与万成将军关系密切,商会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但他……牢牢掌控着局面。”
“那他……可曾做过什么……利民的好事?”杨晚舟轻声问。
林妙贤皱了皱眉,思索着:“有。商会名下确实有几个慈善基金,资助过学校和医院。城西那块地,也听说他打算建平民诊所……但这些,很多时候也是笼络人心、改善形象的手段。”
她顿了顿,看着杨晚舟,“晚舟,你要明白,到了他这个位置,做的每一件事,都很难说是纯粹的。”
杨晚舟沉默地点了点头。是啊,不纯粹。
就像他对她的“好”,也掺杂着掌控、算计和那未曾言明的“交易”。
可是……她脑海中闪过他拍下笔洗时的果断,闪过他在图书馆专注的侧影,闪过他批注医书时的精准……这些,难道也全是伪装吗?
但她知道,从她昨晚将手放入他臂弯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失去了纯粹评判他的资格。她和他,已经被绑在了同一条船上,驶向那迷雾重重的未来。
平京的舆论风波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平息,反而因着各色人等的添油加醋,愈发喧嚣。
杨晚舟这个名字,仿佛一夜之间,从医学堂默默无闻的实习医生,变成了平京社交场最炙手可热又最具争议的谈资。
她与蒋觉民的关系被描绘成各种版本,香艳的、权色的、才子佳人的……唯独缺少了真相。
杨家公馆门前,竟也开始出现一些蹲守的记者和好奇的市民。
杨鸿铭不胜其扰,校勘工作再次陷入停滞。杨延青更是闭门不出,少年的心性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审视与议论的“成名”。
然而,处于漩涡中心的杨晚舟,却展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坚韧。她依旧每日往返于医院和家,面对那些或探究或艳羡或鄙夷的目光,她学会了视而不见。
白大褂是她的铠甲,手术室是她的堡垒。只有在面对病人时,她才能找回那份纯粹的、属于杨医生的平静。
蒋觉民那边,自那晚之后,也并未有进一步的举动。没有电话,没有来访,连阿永也不再出现。
他仿佛将她推入这舆论的洪流后,便袖手旁观,任由她在其中沉浮挣扎,冷眼看着她如何应对。
她只是凭着一股不肯认输的倔强,硬生生扛了下来。
这天,她刚结束一台手术,回到办公室,便看到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包裹,没有署名。
她心中微微一动,拆开一看,里面是几本最新的英文医学期刊,正是她之前想方设法也未能弄到的几期。期刊里夹着一张便签,依旧是打印的字迹:“或有参考价值。”
没有落款,但那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关怀方式,让她立刻知道了来源。
他依旧在关注着她,用他特有的方式,在她最需要专业支撑的时候,递上她最需要的东西。
这种精准的、不涉情感的“帮助”,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具分量。
她默默收下了期刊,没有像最初那样感到被冒犯,也没有欣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复杂的接纳。
她开始明白,接受他的“资源”,或许就是她选择这条路后,必须适应的常态。
初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细碎的雪沫子沾湿了平京的街巷屋檐,将尘世的喧嚣暂时掩盖在一片素净之下。
杨家公馆内,烧得旺旺的炭盆驱散了寒意,却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种混合着忧虑与某种微妙期待的复杂气氛。
舆论的风波在蒋觉民无形的掌控下,渐渐平息。报纸上不再出现关于他们的夸张报道,门前的记者和好奇者也消失了踪影。
生活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
杨鸿铭不再试图劝说或干涉女儿,只是更加沉默地埋首于故纸堆中,那方端砚上的墨色指印,似乎也成了某种被默认的印记。
杨延青虽然依旧对蒋觉民心存芥蒂,但也默认了姐姐的选择,只是变得更加内敛。
这天傍晚,雪下得大了些,絮絮扬扬,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杨晚舟刚从医院回来,掸落肩头的雪花,在玄关处换鞋,就听到客厅里传来父亲难得的、带着一丝轻松笑意的说话声。
她有些诧异,走过去,只见杨鸿铭正拿着一封刚收到的信,对坐在一旁的杨延青说道:“……京师大学堂发来的邀请,开春后有一个为期半年的学术交流项目,希望我能去主持一系列讲座。这可是难得的殊荣啊!”
京师大学堂?学术交流?杨晚舟心中一动。父亲之前并非没有收到过类似邀请,但往往因为各种原因而未能成行。
“父亲,这是好事啊!”她走上前,接过那封装帧精美的邀请函,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
条件优厚,安排周到,几乎是扫清了所有可能的障碍。
杨鸿铭抚着胡须,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彩:“是啊,是啊……只是这离家半年……”他看向女儿,有些犹豫。
“父亲放心去便是,”杨晚舟立刻说道,语气坚定,“家里有我和延青,您不必挂心。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她知道,这对醉心学术的父亲意味着什么。
杨鸿铭看着女儿清澈坚定的眼眸,又看了看手中那封仿佛从天而降的邀请函,心中了然。这背后,定然又有那只无形的手在推动。
他复杂地叹了口气,最终,对学问的追求压倒了对未知的担忧,他点了点头:“好,那为父就去这一趟。”
困扰父亲许久的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杨晚舟看着父亲脸上重新焕发的神采,心中百感交集。
又是他……他总是用这种她无法拒绝的方式,解决她最在意的问题。
夜里,雪停了,月光映着雪光,将窗外照得一片澄澈。杨晚舟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那卷医书,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她拿起那支钢笔,在指尖轻轻转动,那个小小的“W”刻痕,在灯下清晰可见。
她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未主动联系过他。一直都是他在给予,在安排,在等待。
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使她站起身,走到电话旁。
手指在冰凉的拨号盘上停留了许久,最终,她还是拨通了那个她只拨打过一次、却早已刻在脑海里的号码——朝坤商会会长办公室。
电话只响了一声便被接起,是阿永沉稳的声音:“喂?”
“是我,杨晚舟。”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请问……蒋会长在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脚步声和听筒交接的细微声响。
“是我。”蒋觉民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面对面时似乎少了几分压迫感,多了一丝难以形容的磁性。
听到他的声音,杨晚舟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她握紧了听筒,指尖微微发白。
“我父亲……收到了京师大学堂的邀请函。”她轻声说,“谢谢你。”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然后是他平静的回应:“嗯。杨教授学识渊博,理应得到更好的平台。”
他的语气寻常,仿佛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应当的小事。
“……还有那卷医书,”杨晚舟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我很喜欢。”
这一次,电话那端的沉默稍微长了一些。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握着听筒,眸光微动的样子。
“喜欢就好。”他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
简单的对话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不再充满对抗和张力,反而流淌着一种微妙而暧昧的气流。
“……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杨晚舟觉得脸颊有些发烫,率先打破了沉默。
“嗯。”他应了一声,却在她说“再见”之前,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下雪了,路上小心。”
电话挂断,听筒里传来忙音。杨晚舟却依旧握着听筒,站在原地,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最后那句低沉的叮嘱。
窗外是皎洁的雪月之光,映得她心房也一片透亮,那些盘踞许久的迷茫和挣扎,仿佛都被这冬夜的雪光照耀得清晰起来。
她放下电话,走回书桌旁,看着那卷医书和那支钢笔,唇角不自觉地,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寒冬虽至,但某些东西,似乎正在这冰雪之下,悄然孕育着温暖与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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