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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畔钓心
几日后的陈府,因着赵昌宗、赵昌瑾两兄弟的到来,显得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喧闹与生气。花厅里,欢声笑语不断,洋溢着一种世家子弟间特有的、带着纨绔气息的热络。
“景安!好久不见,可想死我们了!”赵昌宗依旧是那副将门虎子的派头,用力拍了拍陈景安的肩膀,声若洪钟。他身形似乎又魁梧了些,眉宇间的骄悍之气更盛。
赵昌瑾则灵活地绕过兄长,凑到陈景安另一边,挤眉弄眼:“就是!听说你前阵子在潭州还遇着点‘趣事’?快跟我们讲讲!”
陈景安本来见到两位表兄弟,多日来因李慕良和柳姨娘而积郁的烦闷似乎也消散了不少,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但听到赵昌瑾这么一问,脸上笑容僵硬。一边招呼两人坐下,一边平静说道:“都是小事,不足挂齿。二位兄弟远道而来,光临陈府,景安甚是高兴。”
赵氏坐在上首,看着眼前这三个出色的少年(在她看来),脸上是掩不住的欣慰和娘家带来的荣光。她笑着对赵昌宗、赵昌瑾说:“你们两个皮猴儿,总算知道来看看姑姑了!在军营里没吃苦头吧?瞧着昌宗倒是更结实了,昌瑾嘛,还是这么机灵!”她吩咐丫鬟端上各色精致茶点,热情地招呼着,“到了姑姑这儿就别客气,好好玩几天!景安也正好有人作伴了。”
三人寒暄笑闹了一阵,赵昌宗饮了口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陈景安道:“对了,我们来时,好像看见姑父府上住了生客?一个商贾打扮的,还带着个娇滴滴的姨娘?”他语气随意,带着点对商贾阶层天生的轻视。
赵昌瑾也来了兴趣,插嘴道:“是啊,远远瞥了一眼,那姨娘模样倒是不错,就是瞧着怯生生的。”
陈景安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眼神却冷了几分:“嗯,一个江南来的丝绸商人,姓贾,带着他的妾室柳氏,暂住在府里谈些生意。”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那柳姨娘……确实有点意思。”
赵氏怕儿子说出什么不妥的话,连忙接过话头,打着圆场:“贾老板为人还算本分,那柳姨娘性子是软了些,不过倒也安生。你们年轻人玩你们的,不必理会他们。”
然而,赵昌瑾眼珠一转,显然对那位“有点意思”的柳姨娘生了好奇。他凑近陈景安,压低声音,带着纨绔子弟特有的恶劣趣味:“景安,既然住在府里,左右无事,不如……我们找个机会,‘会一会’这位柳姨娘?看看她到底怎么个‘有意思’法?”
陈景安眸光一闪。他正愁找不到机会进一步试探那个让他心生疑窦的女人,两位表兄的到来,以及这个“钓鱼”的提议,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他倒要看看,在赵昌宗、赵昌瑾这般混不吝的纨绔面前,那位柳姨娘,还能不能继续装她那副怯懦无知的模样!
一丝冰冷的、带着玩味和算计的笑意,缓缓爬上陈景安的嘴角。
“好啊。”他轻声应道,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正好,我分开得不错,我们便去请贾老爷……一同钓鱼吧。”
鱼饵,已经悄然抛下。就看那条看似柔弱无助的“鱼”,会如何应对了。陈府这潭深水,因为赵家兄弟的到来,即将掀起更大的波澜。
——————
陈府后园有一方活水莲池,曲桥蜿蜒,水波潋滟,正是垂钓的好去处。为了显得不那么刻意,陈景安邀请了陈清箬,美其名曰“府上难得同时来了两方客人,和主人家一起聚聚,也显得热闹”。
于是,这天上午,池边的水榭里便聚齐了一行人。
陈景安、赵昌宗、赵昌瑾表兄弟三人自是主角,一副悠闲公子哥的派头,手持钓竿,谈笑风生。陈清箬安静地坐在稍远些的绣墩上,由丫鬟陪着,好奇地看着水面浮漂。
而被“邀请”来的客人——“贾云逸”云峄,也带着“柳姨娘”柳玉漱和丫鬟“小婉”琬儿准时赴约。云峄依旧是那副热情洋溢的商人模样,对着陈韬父子又是一通奉承,感谢款待。柳玉漱则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低眉顺眼地跟在云峄身后,仿佛对这样的场合既陌生又有些拘谨,只在必要时才细声细气地附和一两句。
钓竿垂下,水面泛起圈圈涟漪。初始,气氛尚算融洽。赵昌宗与云峄聊着些军中见闻和南北风物,赵昌瑾则不时插科打诨,目光却总似有若无地瞟向安静坐在一旁的柳玉漱。
陈景安看似专注地盯着浮漂,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过柳玉漱。他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暗藏锋芒:“柳姨娘初来京城,可还习惯?这北地的风光,与江南水乡相比,别有一番气象吧?”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尤其是这水,看似平静,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鱼虾,甚至……还有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柳玉漱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怯怯的样子,小声回道:“劳陈少爷挂心。京城……自是极好的,庄重气派,婢妾见识浅薄,只觉得处处都新奇。这池水……看着是比江南的深些,婢妾有些怕呢。”
赵昌瑾立刻笑嘻嘻地接话:“姨娘怕什么?有我们在呢!就算水里真有什么,也不过是条大鱼,钓上来便是!”他话语轻浮,眼神带着探究。
云峄哈哈一笑,打着圆场:“陈少爷和赵公子说的是!这京城人杰地灵,连池水都透着底蕴!不像我们江南,一眼就能看到底,没什么嚼头。”他巧妙地将“不为人知的东西”引向了地域风情的比较。
这时,陈景安的浮漂猛地一沉!他手腕一抖,迅速起竿,一尾银光闪闪的鲫鱼被提出了水面,在阳光下活蹦乱跳。
“好!”赵昌宗喝彩道。
陈景安将鱼取下,扔进旁边的鱼篓,动作优雅从容。他拿起布巾擦了擦手,目光再次投向柳玉漱,语气带着一种看似闲聊的深意:
“钓鱼,讲究的是耐心和时机。线放得太长,鱼容易脱钩;收得太急,又会惊跑了鱼。最重要的是,要清楚自己想要钓的,究竟是什么。”他微微一笑,眼神却锐利如钩,“柳姨娘,你说是不是?”
柳玉漱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收紧。她抬起眼,迎向陈景安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懵懂和努力思考的神情:“陈少爷说得深奥,婢妾……婢妾不太明白。婢妾只觉得,这鱼儿在水里游得自在,把它钓上来,怪可怜的……”她说着,还轻轻叹了口气,将一个心地柔软、不谙世事的妇人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陈清箬在一旁听着,觉得哥哥的话有些咄咄逼人,又见柳姨娘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小声帮腔:“哥哥,柳姨娘胆子小,你别吓着她。”
赵昌瑾见状,眼珠一转,故意将矛头引向了看似最好欺负的“小婉”:“小丫鬟,你们姨娘不懂,你来说说,你觉得钓鱼有意思吗?”
琬儿心中冷笑,面上却立刻摆出惶恐又憨直的模样,连连摆手:“赵公子可别拿奴婢说笑!奴婢只知道伺候姨娘,这钓鱼啊、时机啊的大道理,奴婢可听不懂!奴婢就觉得,这太阳晒得人发晕,不如在屋里做针线舒服。”她这话既撇清了自己,又暗指赵昌瑾的问题无聊,还符合了一个“没见识”小丫鬟的人设。
水榭之中,看似风和日丽,垂钓闲谈,实则言语之间,机锋暗藏,钩心斗角。陈景安三人不断抛下带着试探的“鱼饵”,而云峄、柳玉漱和琬儿则小心翼翼地周旋,既要避开锋芒,又不能完全退缩,维持着那层脆弱的伪装。
这场“钓鱼”,钓的是水中的鱼,更是人心。每个人都在判断,对方究竟意欲何为,而自己手中的线,又该如何收放。
——————
平静的垂钓持续了一会儿,水面上只有浮漂轻轻晃动。赵昌瑾似乎觉得有些无聊,他提起钓竿,发现鱼饵不知何时已被鱼儿叼走,只剩下光秃秃的钩尖在阳光下闪烁。
他眉头一皱,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头也不回地扬声喊道:“狗儿!爷的饵没了,没点眼力见儿?去,取点新鲜的饵来!”
这一声“狗儿”叫得极其自然,仿佛在呼唤一件工具。
李慕良正垂手侍立在陈景安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听到这声呼唤,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动作,而是下意识地先看向了自家少爷陈景安——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刻入骨髓的习惯,他的行动必须得到主人的首肯。
陈景安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的钓线,感受到李慕良的目光,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冰冷,带着一丝不耐烦:“瑾少爷让你去,你敢不听?”
这话如同鞭子,抽在李慕良心上。他立刻躬身,低声道:“是,奴才这就去。” 然后迅速转身,沿着曲桥快步走向存放鱼饵的小屋,背影带着一种仓促和隐忍。
水榭内,气氛因这小小的插曲而有了微妙的变化。赵昌宗咧嘴笑了笑,没说什么。陈清箬有些不忍地看了一眼李慕良离开的方向,但终究没敢开口。云峄和琬儿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凛。柳玉漱(柳姨娘)低垂着眼眸,握着团扇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很快,李慕良取来了鱼饵,用一个干净的小木盒装着。他走到赵昌瑾身边,沉默地跪下(这是陈府奴才回话的规矩),将木盒高举过头顶。
赵昌瑾斜睨了他一眼,随手抓起一把鱼饵,熟练地挂上鱼钩,然后,仿佛心情不错,他伸出那只刚抓过腥湿鱼饵的手,带着一种近乎侮辱的“亲昵”,重重地拍了拍李慕良的肩膀,哈哈大笑。
“好!狗儿!真机灵!跑得够快!回头爷赏你!”
那手掌拍在肩上的力道不轻,带着鱼饵的湿滑和腥气,透过薄薄的夏衣,清晰地印在李慕良的皮肤上。他跪在那里,身体僵硬,头垂得更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四个字:“谢……瑾少爷。”
那一刻,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一条狗,被主人随意使唤,甚至因为“跑得快”而得到“奖赏”。
也就在赵昌瑾的手拍在李慕良肩上,说出“真机灵”三个字的瞬间——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柳玉漱手中的团扇,不知为何竟脱手掉在了水榭的地板上。她本人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脸上瞬间血色褪尽,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弯腰去捡,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哎呀,手滑了……真是……”
琬儿立刻上前帮她拾起团扇,小声询问:“姨娘,您没事吧?”
柳玉漱接过扇子,紧紧攥在手里,勉强笑了笑:“没、没事……就是吓了一跳。” 她刻意避开了看向李慕良的方向,仿佛真的只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而受惊。
但在她低头捡扇子的那一刹那,那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冰冷怒意,却没有逃过一直紧紧盯着她的陈景安的眼睛。
陈景安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却冷彻心扉的弧度。
果然。
这位柳姨娘,对这条“狗”,似乎……格外在意啊。
鱼,好像要上钩了。
——————
团扇掉落的小插曲似乎很快过去,水榭内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柳玉漱(柳姨娘)轻轻摇着拾起的团扇,仿佛为了缓解方才的尴尬,又像是闲来无事,她抬起眼,目光扫过水面,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带着江南软糯口音的、讲故事般的语气开口道:“说起来,婢妾忽然想起以前在江南时,听巷口说书先生讲过的一桩趣闻儿。”
她这话头起得突兀,却成功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尤其是赵昌瑾,他正觉得钓鱼无聊,立刻来了兴致:“哦?什么趣闻?姨娘快讲讲!”
柳玉漱抿嘴笑了笑,眼神却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残忍,缓缓道:“说是在南边啊,有一种特别名贵的鸟儿,羽毛华丽得不得了,据说是什么凤凰远亲,稀罕得很。有几户世家公子哥儿,仗着家世好,费了好大力气得了这么一只,关在金丝笼里,日日用最好的粟米、最清的泉水喂养,觉得这是天底下最懂得欣赏这鸟儿的人了。”
赵昌瑾听得入神,连连点头:“这没错啊!好东西自然要好生养着!”
柳玉漱看了他一眼,继续娓娓道来:“是啊,那些公子哥儿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觉得自己给了这鸟儿天大的恩宠,这鸟儿就该对他们感恩戴德,唱最好听的歌儿给他们听。可谁知啊,这鸟儿自打被关进笼子,就蔫头耷脑,别说唱歌了,连口食儿都不好好吃,漂亮的羽毛也渐渐失去了光泽。”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陈景安冰冷的脸庞,声音依旧轻柔:“那些公子哥儿就纳闷了,聚在一起琢磨。一个说:‘定是粟米不够精细!’另一个说:‘怕是泉水不够甘冽!’第三个,也就是最自信的那位少爷,笃定地说:‘我看啊,是这鸟儿天生蠢笨,不识抬举!根本配不上咱们的精心喂养!’”
听到这里,赵昌瑾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看也是!这鸟儿就是蠢!有好日子不过,摆什么臭架子!” 他完全没听出这故事里的影射之意。
赵昌宗皱了皱眉,觉得这故事似乎有点不对劲,但一时也没想明白关窍。
陈景安的眼神却彻底冷了下来,他握着钓竿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听懂了,这贱婢是在骂他们这些“世家子”傲慢无知,根本不懂真正珍贵之物为何物,只会以践踏和占有为乐!甚至还暗指他们才是“蠢笨”之人!
柳玉漱将陈景安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一派天真,对着附和她的赵昌瑾说道:“瑾少爷也觉得是鸟儿蠢吗?可后来啊,有个路过的老农瞧见了,摇头叹气说:‘这鸟儿本是林间自在仙,饮的是露水,吃的是野果,唱的是风雨和自由。你们把它关在金笼子里,喂它再好的东西,它又怎么会快活呢?它不唱歌,不是因为它蠢,而是因为它……心死了呀。’”
她最后“心死了”三个字,说得又轻又缓,却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狠狠刺向某个方向。
赵昌瑾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挠了挠头,似乎觉得老农的话也有点道理,但又说不出了所以然来,只得嘟囔道:“这……这老农懂什么……”
陈清箬听得怔住了,她看着笼中蔫掉的鸟儿,又看了看跪在远处阴影里的李慕良,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和迷茫。
云峄适时地哈哈一笑,打破了这诡异的沉寂:“姨娘尽讲些伤春悲秋的故事,没得坏了少爷们垂钓的雅兴!这鸟儿啊鱼的,各有各的命!来,陈少爷,赵公子,尝尝这新到的龙井!”
陈景安没有接话,也没有去看云峄。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死死钉在柳玉漱那张看似无辜的脸上。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女子,不仅不简单,而且……胆子极大!
她竟然敢当着他的面,用如此隐晦又恶毒的方式,嘲讽他们兄弟,甚至……是在为那条不听话的“狗”鸣不平?
好,很好。
陈景安怒极反静,他反而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极其冰冷诡异的笑容。
这潭水,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这条“鱼”,他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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