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漆印

　　《心墙》的第五天录制开始了。
　　由于约会数量多，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凑，早上八点多参与者们就已经在做拍摄准备。

　　今天的VR约会形式特殊，为防止互相干扰，节目组安排参与者们在各自的卧室内单独进行，每个人都配备了一套头戴设备和交互手柄。

　　这一天的录制完全是对线上约会进行录屏，本人不用上镜，因此陆瓷终于可以穿一套舒适贴身的便服，同时完全没有化妆，她觉得自己的毛孔又能呼吸了。

　　她已经戴上VR眼镜，第一场约会在15分钟后开始。
　　场景还没有加载出来，在眼镜中她只能看到一个空旷的纯白房间。

　　距离集体录制已经过去了一个晚上，她还记得当她看到自己的名字后方跟着9位男嘉宾的名字时，第一时间不是惊讶，而是提前开始觉得好累。
　　9场约会，这意味着她的约会净时长将是六个小时。

　　对于这个结果，她也并不太惊讶。
　　在昨晚的集体录制中，先是Aiden公开表示以后只会选择她，后是Mike将她排在前两名，根据她面试那天对男嘉宾们外貌的“调查”，以及对男嘉宾们职业的统计，Aiden和Mike的综合条件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被他们同时追求的女孩，自然会让其他嘉宾很感兴趣。

　　突然成为男士们关注的对象，陆瓷衷心觉得烦恼。
　　有很多嘉宾已经因为各种原因被她排除在选项之外，今天多余的7场约会中，不知道有几场会是无意义的交流。

　　她没兴趣当受人追捧争抢的漂亮奖章，也不想浪费部分真心寻爱的男士的时间。

　　然而，事已至此，她决定要尊重这些男士们对她的选择，认真与所有嘉宾交谈，再次打捞一遍水池里是不是还有适合结婚的漏网之鱼。

　　同时，今天的约会形式完全在陆瓷设想之外，但这是一个良机。
　　她可以更精准地判断Mike和Aiden的状态，看他们是否在与其他女士接触后产生了偏移或动摇。

　　这两条“感情线”，她都要走一走试试看。
　　如果其中一段能在激烈竞争的环境中依然坚韧，那么自然更容易得到观众的认同。

　　眼前的场景突然变幻，从纯白的房间变成了西餐厅门口。
　　这间不存在的餐厅坐落在繁华的街边，时间设定在傍晚，天空染上斑驳的橘色和浅粉，她甚至看到年轻情侣和头发花白的夫妇挽着手从身边走过，约会餐厅的外场景极具真实感。

　　这条街的景象令陆瓷感到温馨又熟悉。
　　她想到自己大学时在图书馆自习一下午后，总是喜欢去散步的那条街道，那时她常常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度过了她来到这个陌生国度后最悠闲的一些傍晚。

　　面前的西餐厅有着暖咖色外墙，装修充满复古格调。
　　餐厅门是擦拭得清晰透光的双开玻璃，在门上格栅的间隙映照出陆瓷站立的身影，她看到“自己”穿着白色丝绸衬衫和黑色长裤，身型高矮胖瘦适中。

　　这个统一的虚拟形象有着棕色的齐耳短发——就像大部分游戏里的初始人物那样，只是面容模糊不清，如同笼罩着迷雾。

　　好有趣的体验。
　　陆瓷此时觉得这个VR场景的画面之精美、视效之真实，好像真的是一款她会想玩的游戏，她差点忘了自己是要来约会。

　　她不得不赞叹《心墙》制作组为了节目效果做出的这些精心准备，这简直是她理想的约会地点。

　　餐厅门从里面被人推开，一位侍应生从中走出，他端着一个圆形的铁盘，在白色的餐布上放着一叠面具，从轮廓看应该都是动物形象。
　　侍应生对陆瓷说：“Luna小姐，欢迎您来到今天的约会，请挑选您的形象，或者直接以当前形象进入约会。”

　　陆瓷当然会佩戴面具，即使对方看不到她的脸，她也不会拒绝增添一层遮盖自己表情的帷幕。
　　盘子的面具里有老虎、兔子、山羊、猫咪……
　　她操控手柄挑选了狐狸。

　　根据手柄的指示戴上面具、进入餐厅，餐厅内的景象再次让陆瓷在心中惊叹。

　　她听到乐手弹奏的琴曲如水一般流淌，是《爱乐之城》的主题曲city of stars，她毕业季时很迷这部电影。
　　用餐的食客轻微的交谈声在耳边响起，视角向上，各式色系统一的花藤和枝蔓从头顶的金属横梁上垂落下来，餐厅中央有一张两人方桌，覆盖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摆着烛火、玫瑰花瓣、冰桶和起泡酒，一样不缺。

　　哪怕在现实中是早上八点多，陆瓷一小时前才起床，可此刻置身于这个场景中，她恍惚间真的认为她站在傍晚的西餐厅里，早起的困倦似乎也被消解成为天色渐晚的朦胧。

　　如果是在这样的氛围里，6个小时的约会好像也不算太漫长。

　　如若这里不是X流媒体制作的恋综场景，她都会以为这是谁为她专门准备的约会，因为每一个细节都是她喜欢的样子。

　　她操控人物坐在餐桌的一端，等待着第一位约会对象的到来。
　　不消片刻，一位男士来到餐桌对面坐下，他也穿着衬衫和长裤，然而衬衫是黑色的。
　　碰巧的是，对方戴的也是狐狸面具。

　　“Hi，Luna，我该说早上好还是晚上好？”

　　是Aiden。

　　这些天的约会，他们都坐在录制室的两端，间隔至少有四五米，Aiden的声音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在咫尺。

　　不，应该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咖啡店门口碰上的时候，那时Aiden就在她能互相感受到呼吸的距离。

　　九场约会的第一场，碰到的就是Aiden，陆瓷莫名有点开心。

　　“让我们尊重节目组的场景设定吧，晚上好，Aiden。”
　　陆瓷回答道，带着一丝俏皮。
　　“我想我们应该不需要点菜？毕竟我们不能隔空进食，无法通过埋头吃东西来转移尴尬，约会可是很容易冷场呢，让我们使劲聊天吧。”

　　对面戴着狐狸面具的男人轻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像一枚低沉的琴音，融入到了背景的演奏声中。
　　他将双手放上桌面，这是一个略显严肃的姿态。
　　“Luna，我需要向你道歉。”他说。

　　“嗯？为什么？”陆瓷不解。

　　“我对你的那些示好，是不是吓到你了？我知道我们才刚认识没多久，如果我让你觉得疑惑不安，我向你道歉。”Aiden的语气很真诚。

　　“没有，我很感激你对我的欣赏。”陆瓷把握着分寸回答道。

　　“其实，我应该向你坦白，在来到《心墙》之前，我就认识你。”
　　Aiden缓慢地说，隔着面具陆瓷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但是她隐约感受到对方正看着自己的眼睛。

　　“什么？”陆瓷霎时间紧张起来，“你是谁？”

　　“放轻松，Luna，我不是跟踪你上节目的变态追求者，”男人轻抬一只手，有点安抚的意味，“我不是在现实中认识的你。”

　　“其实，在几个月前，我偶然在油管上看到一则视频，是一个讲述金融知识的课程，讲的是衍生品的定价，是每个金融本科生的必修课程。”

　　“虽然我已经毕业好几年了，但是我还是看完了这段视频，因为我很喜欢讲述课程的那个女孩的声音。”
　　“她讲得通俗易懂，还夹杂着几个冷笑话，那天我工作到半夜，是这个女孩的讲解陪伴了我。”

　　“后来，我又顺着这个教学频道去找更多的视频，我发现这个女孩并非频道的常驻讲师，她只出现在其中三个视频。”

　　“她让我印象很深刻。”
　　“她的语气，她的遣词造句，她对知识点和学术用语的信手拈来，她的冷静、智慧、从容不迫，令我惊艳。”
　　Aiden的语气充满赞叹，他略微停顿。

　　“这三段视频后来我又看过好多遍，但我始终以为这个女孩只是网络世界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我们永远不会有交集，我也不想发私信打扰对方。”
　　“直到我在朋友的推荐下来到这档节目，在第一次集体录制的时候，再次听到了那个女孩的声音。”

　　“我听到她说，想要找到一位能让彼此卸下伪装的、灵魂伴侣。”

　　“第一次单独约会，她选择了我，即使我们的谈话只有短短一小时，我也确认了她就是讲解那个视频的女孩，因为她是一样的幽默、神秘、充满魅力。”

　　“Luna，我在第一天也提到过，我相信逻辑，也相信宿命，如果说我在网上看到那个视频是数据统计推送的结果，那么在这里再次遇到你，就只能是宿命的巧合。”

　　Aiden的右手覆上左手手背，似乎有点紧张，他右手食指触碰到左手手腕的位置，在现实中应该是那个数字7的纹身。

　　“所以，Luna，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为你着迷了吗？”

　　餐厅乐手的琴曲演奏完毕，在下一首的弹奏开始前有一阵短暂的间隔。
　　这转瞬即逝的安静中，陆瓷仿佛能听到隔壁桌的刀叉和餐盘碰撞的清脆响声。
　　以及她听到了，不属于这个虚拟场景，而属于坐在卧室里的自己的、逐渐加快的呼吸。

　　Aiden提到的课程视频，确实是她录制的。
　　在几个月前，准确来说是7个月前，当时她父母刚去世没多久，她陷入了某种黑暗中。

　　那个教学频道是Alice学传媒的妹妹创立的，当Alice看到陆瓷逐渐不再更新社交动态，慢慢滑落低谷，便假借妹妹的名义求助她，请求拿过奖学金的陆瓷帮妹妹录制一些视频，以完成学校的作业要求。

　　其实Alice只是给陆瓷找点事做，把她从哀悼的泥潭里拉出来。

　　为了那几个视频准备幻灯片、查找资料、录制讲解，她在这个过程中确实有感觉好一点，尤其是当Alice的妹妹发来一条兴奋又感激的语音时。

　　可是陆瓷没有想到，这些自己在人生中最脆弱的片刻讲述的话语，并没有像枯叶一样随风飘走，而是落在了Aiden凌晨的书桌。

　　如果这是对方倾慕的理由，虽然她很意外，但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对方如此快速的心动就并非是一场演出，而是他们的相识有时差，而她在落后的时区。

　　完蛋，这条感情线好像真的挺动人的。
　　对方这段真切的剖白如果被Alice看到，估计她会掉眼泪吧。

　　“……我知道了，Aiden。”她回答。

　　陆瓷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没想到这么巧合，你会看过那些视频……”
　　“等等，所以你会中文？”

　　陆瓷突然想到那些视频她都是用中文讲述，因为Alice妹妹的频道面向的是英语不够流利的华国留学生。
　　她想起在咖啡店的那次碰面，Aiden说的也是中文，但是由于她不能在节目中暴露两人见过面，陆瓷从来没有提起，而眼前就是最好的契机。

　　“是的，我母亲是华人，我也一直知道你应该是华人，你的中文听起来像母语，但是我不想贸然谈论血统，毕竟这可能涉及到外貌特征，所以一直没有说到这件事。”

　　Aiden回答道，确认了这一信息，随后他又买一送一：
　　“以及，我和你一样，都爱喝咖啡。”

　　言外之意是，在咖啡店门口听到陆瓷的声音时，他就已经认出她了。

　　陆瓷轻轻笑了。好没厘头的一句暗语，虽然节目组听不懂，但是应该会觉得不知所云吧。

　　不知道是因为餐厅里温馨的暖光，还是琴曲悠扬的旋律，陆瓷觉得自己对Aiden的万般猜疑在他的一番独白后，好像已经基本消弭。

　　她想到自己黯淡疗伤的时光里，原来还有一位未知的听众，就觉得两人似乎有了一重特殊的链接。
　　看到对面和她一模一样的狐狸面具，她没来由地感到一丝亲昵。

　　她用手肘撑在桌面，脸颊靠在自己掌心，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轻松：
　　“好吧，Aiden。”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中文名叫什么吗？”

　　男人由衷地笑了，他轻声用中文说：“我叫祝渠，祝愿的祝，水到渠成的渠，你呢？”

　　女孩回答：
　　“我叫陆瓷，光怪陆离的陆，陶瓷的瓷。”
　　“很高兴认识你，祝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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